江澄见明帝如此说,心下一喜,却仍谦逊道:“上仰陛下圣明,下赖同僚得力,微臣不过尽臣下之本份而已,微小劳苦,何足挂于帝齿。”
明帝听了,灿然一笑,恰如晴空丽日,明耀动人:“爱卿过谦了,朕向来赏功罚罪,既不会因私废公,亦不滥加恩赏。”
他见明帝心情转好,便大胆言道:“微臣进殿之前,见殿阶下所跪之人,仿佛是关鸣鸾关大人,微臣惶恐,想来是关大人言语偶有不当,惹陛下生气了,陛下薄施小惩,关大人自无怨言,不过微臣看外面日头尚毒,关大人又是未嫁之男子,身娇体柔,跪得久了,怕是吃不消呢。陛下向来爱重关大人,真要是晒伤了跪坏了,心疼的只怕还是陛下。”
明帝闻言神色一冷,却终究不忍心苛责,开口道:“罢了,让他进来。”
早有内侍飞跑出去,传令关鸣鸾起身,更有一内侍扶着关鸣鸾入内。
关鸣鸾进得殿来,便站直了身子,至明帝御前,更推开了扶掖的内侍。就那么倔强地站着,眼望凤坐道:“陛下虽对臣施以惩戒,臣也不改奏辞。那世女凌虐侍夫致死,虽无意于杀人,但她日日责打,手段百般,以至侍夫身上伤痕累累,至死前七日,更以暴力施虐,至侍夫肚腹受伤,新旧伤叠加,侍夫终于殒命。凰朝律法,斗殴保辜者,手足殴伤人限十日,以他物殴伤人者二十日,以刃及汤火伤人者三十日,折跌肢体及破骨者五十日,限内死者,各以杀人论。依律例斗殴杀人者绞,故杀人者斩。又不因斗殴而伤人者,加斗殴伤罪一等。不因斗殴无事而杀,则为故杀。此侍夫事世女极婉顺,并无相争相击,世女不因斗殴无故伤人致死,罪同故杀。姚天万物,人命最重,先贤又曰王女犯法,与庶民同罪,则世女之罪自不当免。惟死者乃系其侍夫,我朝律法,妻主杀侍夫,较杀平民减二等定罪。其为亲王世女,我朝有八议之规,世女例属议亲,减刑一等,如此则当流二千五百里。臣与那侍夫非亲非故,但不忍心看他枉死,还请陛下明察,为死者做主。”
江澄听他说完,不由得心中赞叹,这番话表面看律例娴熟,系据理力争,实际却是将世女从重定罪,真真是敢说敢为,风骨铮铮。
江澄本以为以世女身份,能定个殴打侍夫的罪责便已属难得,殴打侍夫在凰朝律法是比殴打平民减四等定罪,殴打平民程度最重者也不过是“即损二事以上,及因旧患令至笃疾,若断舌及毁败人阴阳者,流三千里”,再减四等,仅为徒刑二年,再加上议亲减一等,最终结果不过是一年半徒刑,而关鸣鸾竟然以无故殴人致死当判斩刑为起点考虑减刑,所定刑责更接近公平,也更能慰藉死者亡灵。
明帝听完沉默半晌,方道:“关卿,朕也是精通律例之人,自然知道世女之案,可定为过失杀人,亦可定为殴人见伤,更可如关卿所言,无故殴人至死,可是关卿,三者之间,卿选择最重者,不是令朕为难吗?卿明明知道,淑亲王是朕之嫡亲皇姨。”
关鸣鸾微微一笑,毫不示弱道:“陛下,律法判决单看文字的确可以上下权衡,但验之事实揆之情理,却只有一种判决可谓公允,其他皆有偏颇,或偏死者或偏生者,轻重依违不过是有司用以徇情而已。即以此案论,大理寺定为妻主过失杀侍夫勿论,然我朝律例,所谓过失杀,仅指‘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共举众物,力所不制,若乘危履高足跌,及因击禽兽以至杀伤之属’,此案并非乘危履高,亦非击打禽兽,世女耳聪目明,智识正常,理应知棰楚之下必有人命,却仍日夜虐打,实不能以过失杀人塞天下之口。臣与那侍夫并无私交,臣与淑亲王世女亦无私憾,臣之所以坚持将其绳之以法,不过是为了维护陛下公平圣明的名声,不欲千百年后史书上书一笔圣主阿私,臣宁可今日直言被谴,也不想他日陛下圣誉遭后人毁议。”
明帝颇为动容,但仍不肯下旨,江澄忍不住道:“陛下,世女凌虐侍夫致死,看似是孤例,可以特为宽宥,但世上事千丝万缕皆有联系,蚁穴溃堤,一马覆国,前鉴皆在史册,不可不防微杜渐。臣恐虐杀侍夫不予问罪的前例一开,民间百姓无知,效尤纷纷,今日世女不受罚,来日民女虐杀夫侍,又当以何法惩之?若世女与民女皆不绳之以法,只恐凰朝亦如玄武一般,成为男儿炼狱。到得那时,岂不有伤陛下宽仁好生之德?”
他见明帝神色犹豫,便知明帝正在衡量决夺,乃进一步言道:“世女贵为八议之人,若逢恩赦,依例可得减赎,流二千五百里不过是决脊杖十八,纳赎铜九十斤。淑亲王家,银铜满室,十八脊杖亦非峻刑,陛下何必定要维护她而令圣誉受损?陛下即令不惜圣誉,也当念天下男子之心,我凰朝因体恤男儿,向为四国中男儿向往之地,近年来从玄武、白虎乃至玉龙潜来我国之男儿岁有数百,去年更以千计,此等男子平日可做工种田战时可当兵参战,实属我朝争衡天下之裨将偏师,陛下何苦为一不肖世女而绝他国男子投效之路?”
凤坐上的明帝良久无言,江澄和关鸣鸾各自站立,亦不肯妥协,最终听得明帝道:“便依关卿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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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 八议 一曰议亲,二曰议故,三曰议贤,四曰议能,五曰议功,六曰议贵,七曰议勋,八曰议宾。
本章所涉法律,参考唐宋律例。</li> </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