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在冰水里受了冻,本想扛过去,最终是发了热,躺在花格子大床上有了抽风的凶兆。吴妈一直瞒着,不说少奶奶的情况不好,也不说好,只说在被子里暖着,懒得动。挨到节骨眼儿上,她毛了,红着眼圈找到傻子,说少奶奶像是不行了。
“你早干什么来着?”
“她不想惊动郎中。”
“有本事你接着瞒,哭什么?”
“你也怪我?这院里又不是我一个人,你们干什么去了?少奶奶不让你们进屋你们就不进,你们心上有她吗?傻子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傻子去上房,见少奶奶已经昏迷。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顶在心上,抬手就喂子吴妈一个大嘴巴。吴妈刚哭出声,连忙自己忍住,哀求地望着傻子。
马丁正从下房里出来,隔着水塘奇怪地看着傻子。傻子怕他跑到少奶奶床边凑热闹,让进院的外人撞上,就大声说:“回屋去”
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傻子到镇上唤郎中,镇里人看他屁滚尿流地在街上走,都闹不明白梅府里出了什么事。李郎中是梅家的佃户,差不多算是府医的角色,除了为乡人看病,他对梅府是随叫随到,一点儿不能马虎的。
好在太太信佛不信药,老爷信药不信医,用他的节骨眼儿不多,倒是下人们大病小病不断地招呼他。郎中有些疲了,一听是少奶奶得了急症,免不了有些惊惶失措,不由他不郑重起来。
这郎中果真不含糊,头一下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寒,二一下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孕。傻子在廊亭里候着,见吴妈领着郎中出来。郎中抬着袍袖擦汗,吴妈的核桃脸喜气洋洋,举着药方说:“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
“肚子有了”
“没诊差了吧?”
“她身条儿比别人好,就一点儿没看出来。你快告诉老太爷,我找太太说去夕盼她胎火里走阳气,梅家好歹算是有后了。傻子,看好了门,这院子谁也不准进!”
郎中乐不出来,一边走一边叹气。他说:“我开了验方,又驱寒又固胎,哪一头儿也没法舍。倘若药气冲撞了,这罪过我是担待不住了。”
“你不开方,出了事也归你。”
“说的是呢”
郎中又举袖子擦汗,尖胡须抖得像耗子尾巴,傻子送他们出去,停在角院门口,按管家的盼咐守着。时间不长,从正院里探头探脑地出来几个佣人和厨子,他们打听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傻子没好气。
“谁死了?”
“该死的死了,还问么。”傻子把院门闭紧,想回耳房歇着去,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
奔了马丁的下房。
傻子说:“她有了”
马丁不明白。
“她怀了”
“什么?”
“大少奶奶肚子里有孩子了!”
傻子在白己的肚皮上打个手势,他总算听明白,过一会儿才停下来,有点儿发呆。火盆烧着,可还是不暖和。马丁又把大海碗挪到屋子中间,擦一根火柴把剩下的残油,点着了。
傻子凑过去在火苗子上烤手。
“她自己都不知道”
“谁不知道”
“大少奶奶自己不知道。”
马丁看着慢慢矮下去的火苗子出了神,他张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作坊里做不成事又不甘心的老陶匠。他自言自语,都是洋话。
傻子看他没什么说的,自己也找不着什么跟他说,就往外走。
马丁突然说:“晚上给我烧水。”
“知道了。”
他抱住脑袋蹲着,火苗儿差不多要舔着他低垂的大鼻子。回到耳房,傻子躺在竹床上想事。他没弄清泡水塘和怀孩子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的智商和见识有限,想不到那一层,没有经验,也没有胆量。他以为大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会做出泡水塘的莽撞事。或许是她良心上对不住少爷,扎水塘是寻死,可又下不了狠心,只能给自己落个作践。
如今怀了孩子,想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他毫不怀疑那孩子是马丁的种。他那宽阔的肩膀,女人看一眼就会怀孕,只有天知道。
马丁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傻子也没看透。傻子赶着去告诉他大少奶奶怀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让他松下心来,别担忧少奶奶再做傻事。另一层意思也是告诉他,别打歪主意了,够了,他完全不知道这洋人的心里早就一点儿一点地有了底数!
傻子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药。管家说家里存的药不全,要他拿跑一趟镇上的药铺。他去告诉马丁,万一回来晚了,让他找别人烧洗澡水。
“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