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恍若未闻,怔怔道,“你听见了么?那声音。是他,他回来了,你让开,让我去见他!”
箫音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仿若从来都没有响起过一般。长长石桥尽头,蓦地现出一道人影,渐行渐近。
我失魂落魄地望着那道人影,再也无法呼吸。
“二嫂,许久不见,你好么?”
梦醒,破灭。
沉默许久,我才艰难开口,“十三,为何是你?”
为何是你。而不是他。
推开韩琦,转身走回亭阁,脚步虚浮。十三静静跟上来,在我背后幽幽道,“小的时候,二哥教我吹箫,我贪玩,什么也学不会,如今他不在了,我竟能记起他曾经教我吹的这首曲子,一曲《镇魂》,本应在沙场上纵横开阖,除了二哥,谁能抓住它的灵魂?”
“别说了!”
我厉声,霍然转身,然而只这一瞬间,竟看见一道凌厉剑芒如蛟龙腾空,尖啸而至。
我惊呼,“十三,小心!”
那剑,却是冲我而来。
没人看见那执剑的人从何处现身,包括一直守卫着湖心水榭的韩琦,包括漓天曦。
“剑奴,你干什么?”
十三失声惊叫,我却怔住,他认识他。
耀眼剑芒伴着凛冽杀气,极冷,极利,杀人者速度之快,剑锋转瞬之间,已逼至胸前。
我退无可退。
一剎那,我洞悉所有。
漓天澈中的毒,必定与此有关。获悉他受过伤的那夜,是我亲自喂他喝药,那时,这手炉正在我怀中,而那碗药,他只喝过几口便连药带碗摔在了地上。毒发当日,师傅刚为他诊完脉,亲自伺候他喝了药睡下,我去仁熙殿见他,袖里亦笼着这一只掐丝珐琅鎏金手炉,之后不久,他便吐血昏迷了。而这“湛露”究竟什么时候被放进我的手炉,我根本就不知,原本只属于爹的东西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手上,难道爹。
每忆起一点,眸中颜色便暗沉一分,我死死咬住唇,渐渐震惊于自己的发现,那个人。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
“先前让你独自一人承受一切,爹虽无奈,却也莫可奈何。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的苦心,明白爹今日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你记住,他日爹必定会将一切偿还于你。”
偿还什么?我不想要!
自荆远手中拿回飘香沁暖的手炉,啪地一声阖上烧蓝炉罩,“师傅,这件事。”
“你不必说,师傅都明白,你放心,这件事,师傅绝不会令第三个人知道!”
我凝容点点头,深深吐气,一步步迈下高阶,忽又回过头去,眉宇间紧锁着困惑与茫然,“师傅,有一句话说,就算全世间的人都背叛你,只有亲人不会,可为什么。”
语声窒住,说不下去,我垂下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天上絮雪犹飘,远空日隐云蔽,冷风扬起衣袂,飘然若举。广袖之下,双拳紧握,指尖戳肉,片刻,又自展开,云淡风轻。
我黯然一笑,不待他开口作答,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身后,玉阶之上,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不日,六宫传出惊人音讯,雍和帝近侍一人意图下毒谋害新帝,被御林军韩琦揪出正法,帝虽中毒,幸在发现尚早,经太医院医正荆远一番悉心治疗,已自痊愈如初。
只为在这紧要的关头不再起任何变故,牺牲一条无辜人命,而幕后的那个人,依旧安然潜伏。
殿上,众臣为领军平叛的人选争得面红耳赤喈喈不休。
太极殿最深最高处,我正襟危坐,抿唇冷冷望向面前众人,唇角蔑然轻勾,待得一切平静下来,方欲开口说话,耳畔忽而传来内侍拖长了尾音的通报声,响彻大殿,“陛下临朝。”
身形陡然一震,我惊讶地起身,刚一回头,漓天澈一袭明黄衮龙朝服大步走近御座,绣金纹龙张牙舞爪傲然其身,帝王之姿尽显。
他定定望着我一步步走近,薄唇浮起一丝淡薄的笑意,若有似无。
百官回神,齐齐伏地,山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收回目光,面容清寂,敛襟恭敬下拜,玉色广袖沉沉垂翳,如同我此刻的面容,一丝波纹也无。
“众卿平身!”
漓天澈拂襟轻坐,淡淡笑着环顾一眼四周,目光落在我脸上,烫得我心口咯一响。
“朕染恙这几日,有劳帝师为朝事尽心尽力了!”
我躬身跪地,语调沉冷,“陛下谬赞了,微臣责无旁贷。”
他低低笑出声来,“好一个责无旁贷。”
我悚然一惊,抬头看他,不明所以然,只得低下眸去,抿唇静默不言。
“王槐,帝师为国事操劳过甚,朕实不忍心,你代朕亲送帝师回紫清阁歇息,从今日起,帝师免朝,勿需再上殿议事了,去吧!”
好啦,项晓清这一世的爱情故事到此结束,下面是她后一世的爱情故事:
大雨倾城。
项晓清已经跪了将近两个时辰,腿脚酸疼,背脊微微曲着,尽量减少痛苦。
眼前的宫殿是烨帝宠妃――乾妃的韶容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雕梁画栋,朱色长廊,好不华丽。
可,这一切仿佛在嘲笑项晓清这个过气的清妃,就像昨日她遇到的那个扫地宫女所说,她的陪嫁丫鬟,夏朝的第一女太傅顾容浅,抢了她作为公主的尊荣,将她踢下四妃之位,一举成了烨帝的新宠。她的皇兄,从小到大,一直疼她宠她护着她的项祁,也被西景钰这个躺在她身侧的恶魔亲手诛杀!
现在,她一无所有!
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要哑忍着仇恨,忍着随时要决堤的泪水,装作奴颜媚骨地跪在这,央求着毁她一切的暴君!
真想不到,她项晓清竟会有这么落魄的日子!
此刻,已近戌时,守夜内侍已在准备。数十盏青铜鹤灯,被依次点亮,明晃晃的宫灯,好不刺眼。
她将目光抬高,望着眼前的朱红殿门,上好红木质地,上悬风帘,袅袅娆娆。本是迎着她的宫殿,却在一夜间易主。
雨珠飞溅,蹦进项晓清的眼眶里,淌入她宫袍的领角,丝丝刺骨。她也不逞能,顺势压低了身子,尽量让雨水落到背脊处。
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全身都开始瑟瑟发抖!
遥见那朱阁上映出个倩影,她知道,烨帝的那位宠妃必是拥着一簇奴仆,见她这位落魄的夏朝和亲公主卑微地跪在雨中,求她。烨帝让她一步登天,荣宠无尽,不找自己这位之前的主子炫耀一下,还找谁呢?
何其可耻!
忽地,身上落的雨珠渐小。项晓清错愕抬首,一时间,明黄绝艳之色,撞了满眼。她有些愣愣地,直至华贵的龙撵从她身边走过。一股奇异的冷香,瞬间让她清醒。
烨帝!狠狠夺去她一切的男人!又是她跪在雨里久等多时的男人!
只见男人优雅地踏着近侍的背脊,走上韶容殿的青石高阶。他至始至终背对着项晓清,从容高贵地去见他的宠妃。
这种漠视,恰好成了莫大的讽刺……
讽刺着她的弱,他的强!
项晓清强忍下满腔的仇恨,银牙紧咬,屏住气,抬高微微泛红的眼眶,大声唤道:“皇上,我哥是被人诬陷的。请您,给他皇族礼葬。”
话落,满脑子里全是项祁的笑,对她宠溺的笑……
可,那些笑全拜这个暴君所赐,成了虚幻!她也真是贱啊,贱到要卑微地跪在冰冷的夜雨里,哭喊着求她的仇人!
项祁……
男人脚步顿了顿,微微侧身,隔着层层雨幕,与项晓清遥遥相望。他的脸上覆着软金面具,仅可见刀削般的下颚和夜色般深沉的双眸。
他无意间一睬项晓清,却望见那张绝色容颜不再是当初的浅淡柔弱,反而是无尽的坚忍。
她,变了。可是,没用了……
咻地,那双倾世的眸子眯成一线,直直地逼近项晓清,像是要把她的肉剜下一般阴冷。旋即,他吐出几个字眼:“拖下去。”
他的声音清冷,胜过了这铺天盖地的冷雨。
项晓清愣住。
他还要怎么样,亲眼看他虐杀了项祁,难道还要把他扔在乱葬岗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
西景钰,你这个绝世大暴君,还要怎么样才满意呢?要夏朝皇室悉数倒在你的剑下,全都杀绝了才满意吗?
那张苍白的素颜被淋湿的黑发覆盖上大半,摇曳在风雨中,像被狂风暴雨摧残了的小花。
她卯足力气,缓缓地爬起身,才站起来就瘫软倒下,可是她不甘心,一次次站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站了起来,对着走进宫门的那人大喊:“我自己会走!”将褶皱濡湿的裙摆弄齐,一把甩掉前来拖她走的侍卫,她项晓清有手有脚,不用人拖!
不断的委屈求全,换来的又是什么?他的不屑一顾!他的一个转身!或许,他就是要这样,看她卑微求他,然后把她仅有的一丝自尊踩在脚下,狠狠践踏!
项晓清,你真是笨啊!不但皇兄被他杀了,自己还傻傻地在这跪了这么,天真幼稚地求他赐你皇兄的厚葬。
活该你被他玩弄,活该你成了弃妃之后,还要被他如此践踏尊严!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嗤笑,双眼盯着那个已经离开自己视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