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瓷的便宜工作是直接导致一系列事情发生的根源。
他每天凌晨5点半到便利店后门等货运车卸货签收入库,忙到早上10点吃午饭,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下午4点再到晚上7点柜台理货,热一份剩下的盒饭带回家吃,后果就是成功地在一年四季看清楚完整的日升日落,以及获得更加诡谲的睡眠时间。
这会儿他蹲在货架旁边记每日走货量,每个字工工整整,强迫地把罐头的商标朝西摆着,嘴里念念叨叨生产日期跟发货地,经常发现这个洗发水的厂家跟那个牛肉酱的厂家位于同一个工业园区,某个品牌突然悄无声息换了家出品公司——记录到最低一排,头发太长了,一弯腰挡住了张小瓷的视线。他找着一个包装破损的粉色发卡,还是那种只能卖给快乐小学生的闪耀米奇,扣了自己两块钱工资,把头发一撸继续干活。
王晟坐在收银台一直发短信,忽而抬起头找了他一圈,明知故问地喊:“小瓷?今天几点下班?”
张小瓷站起来感到两腿一阵发麻,伸手越过货架摇了摇:“王哥,我老样子。”
王晟抖着脚:“我一会跟女朋友吃饭,刚认识一妞,特别漂亮有钱。你帮我看着呗。放心,今天下雨人少,到8点就接夜班了。”
张小瓷找工作找得十分艰难,他毛病多,又是不想跟人打交道,又是对吵闹环境敏感,又是嫌风吹雨打,去发个传单都要引发神经性癫痫。好不容易店长收留了他,大家也照顾有加,不帮忙说不过去。
他隔空喊:“哦,那你走吧,带伞了吗。”
“我拿店里的伞。”
“用我的吧,”张小瓷说,“上回店长还强调纪律不能自用了。”
“你听她那狗屁纪律。”
王晟马上走了,店门铃铛一响。
张小瓷不知道他到底拿了谁的伞走,重新蹲在地上有点难过:好像也不是每个同事都喜欢这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份工作。有人会觉得小店屈才,谈不上梦想,不够体面,只当过渡期的临时打工。张小瓷不一样,他喜欢小小的地方,很安全,一辈子能守住平安就很好了。
但是晚上八点后对他来说不安全。
J市入伏,雨季到来,月季花开。一条长街划过整个城市,无数的经纬路线切割着地皮,贵的贱的,热闹的冷落的,清晨从西向东熙熙攘攘蜂拥而上,傍晚便此起彼伏地回落,重复着养家糊口的社畜作息。市内还有一块地方没这么大的潮汐差异,它坐落在商业区和景观区的绝好十字地带静若处子,只在夜间灯火通明。
特V区,是给“那些人”住的。
便利店就在V区禁行线的边界,夜8点是那些人刚刚起床上街游荡的时候,像王晟这样大块头的家伙看起来就不好惹,对方忌惮三分。但如果是张小瓷就难说了,他长了张好欺负的柔和面孔,就算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光是粗俗的挑衅就会让他旧疾复发重受刺激。上回来到店里的家伙嫌他挡道推了一把,还是店长一个中年妇女帮忙搞定的。
不是故意要表现出懦弱,是从心底厌恶着对方在行动和话语里带出来的尖锐情绪,那些虚无的情感在张小瓷的面前仿佛可以化身成实体的利器在面前比划,他无法忍耐,不能攻击就只能退缩,退缩到狭窄的地方,得到片刻的安静。
张小瓷理货完了才到七点半,外面中雨下起来没够,同事接孩子做饭急事的陆陆续续走空,他守着山梨酸钾组成的庞大帝国等待交班,在收银台上撕了几张细细的纸条动手涂写。
“今年的目标,还有5个月……要找到男朋友!”他笔尖一顿,补上几个字,“至少持续到一起过情人节!”
他想了想,又拿过一条写:“发病限额只剩下一次,争取不用掉,小瓷勇敢冲鸭!”
正要写第三条的时候有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进来了:“没得说,谁劝我都没用。”
张小瓷抬头看去,那大哥一身黑色运动服没打伞,头发泛着水光,球鞋淌水湿了一半踩进来了……啊,一会要拖地啦!
大哥没有走动,站在门口听手机。张小瓷想估计是附近来避雨的人吧,看侧脸还挺帅的。他重新低下头数着今年的计划,对了,还有睡眠时间也要好好调整,半夜玩手机困得头掉……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大哥隐约怒了,嗓音嗡嗡地,“一个说代表大家族跟我谈心,一个说代表原组织跟我约见,你说代表朋友们的意思……你们这干嘛的,三个代表啊?”
张小瓷“噗”地笑了声,赶紧低头做自己的事,弹弹笔尖写写写,觉得差不多了就把纸条叠成一个个指尖大小的星星,随机拿一个放嘴里,就着水杯直接口服冲下……
就看到那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完电话站在他面前,错愕地看着他。
“卧槽,你给自己写药方,然后把药方吃了。”
张小瓷不知道怎么解释,呛了一口举着杯子愣着对望。
大哥仿佛这辈子没见过世面:“你是……治病吗?治病还能略过抓药这个步骤吗。”
“我这,我这个不是药。”
“我知道,”大哥顿时体谅说,“我看世界地图的时候,也可以略过拿破仑和成吉思汗的覆辙,独自体会君临天下的感觉。”
“不是啊,”张小瓷哭笑不得,把柜台上折好的星星递给他,示意他打开,“类似幸运熊饼干吧,吃到哪个今年就会实现哪个愿望,嗯,其实就是心里安慰。”
“原来是在饺子里放硬币的神圣春节抓阄仪式。”
“我是跟机器猫学的!把大雄的课本印在面包片上,吃了面包片就记住课文了。”
“行吧。”大哥接过他给的纸条念:“今年还有五个月可以找男、男朋……友?”
“啊啊啊!”张小瓷赶紧把纸条抢回来,满脸通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对陌生人这么不小心啊!他后脑勺的毛孔都炸起来了。
“咳,”大哥略有尴尬地拨弄了下头发,“你长得这么帅,肯定会找得到的。”
张小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马上低头:是个帅哥啊!这下更窘了,怎么办啊!
他赶紧问:“您要买什么吗。”
“哦。”对方也想起来自己的任务,“有没菠萝啤酒。”
“进货车翻在路上啦,雨大路滑,血本无归啊。”张小瓷说,“我们市大半个都没得供货了,要到下周吧,也就两天时间。”
那大哥好看的脸顿时一僵,宛如被雷击中:“啊?一瓶都没了吗?”
“没了。”张小瓷拿出围裙兜里的本本来,“我有记数量的,喏,今天早上就没了。”
大哥顿时步伐虚脱摇晃,张小瓷赶紧说:“对面百货一层有立柜,也许还剩下存货。”
大哥应声就走,张小瓷跟着喊:“客人您可以用门口的雨伞哦!”
人走清净,张小瓷马上想起刚才的画面,顿时又“啊啊啊”地叫着把桌面上的星星全吃了,噎得坐在椅子里打嗝。
对方会怎么想自己呢,觉得自己是诚心给他难堪的吗,是贪图他的美色故意用的小伎俩吗,张小瓷用手心蹭蹭红红的脸,对着自己喜欢的类型弄出洋相,好丢人啊。
还没退下这个发烧劲儿就收到夜班同事的致歉电话,说下雨挤不上公交车可能要迟到半小时。张小瓷起身把地拖了,决定在店里解决晚饭。
李云琅遍寻菠萝啤酒不着,渐渐焦躁,在几条街中间绕来绕去,同时接到了于戚的第二个电话,小舅子苦口婆心劝自己回心转意:“你不同意也不能甩手不管吧,走了在外面吃什么?”
李云琅慢条斯理:“我才离开两个小时,手机流量充足,能叫一百个外卖,你管我吃什么,我刚还看到一个人类在吃纸呢!”
于戚:“那你也吃纸吗,我拼多多给你买二百斤卫生纸回来吃吧。”
李云琅直接挂断且关机:“你吃屎去吧!”
雨淋得他睫毛上都是水,太狼狈了,早上起来家人继续旧事重提,他穿上运动服说出去跑圈思考下,而后是直接从V区里跑出来。于戚最先怀疑他放着健身室和私人教练不用,出去跑步还带手机充电器,拼命给他打电话:真嗣!这是你的命运,不要逃避!
李云琅觉得这句话不简单,马上反应过来:小舅子还想篡权做我爸爸?其心可诛!
这会儿李云琅站在小雨里慢呼吸,仰头看着暗红色的天空,云层流动着,雨水在别的地方耗费不少体力,留给这座城市的能量并不多,但是尽职尽责倾尽所有。他一歪头,透过玻璃看见那家统一银座的店员在拖地,好像完全忘记了头上还别着粉色的发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