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沈要终于颤颤巍巍、也犹犹豫豫的想要收回手来了,可为时已晚,萧子窈已然解到了右边的耳坠,他于是泪流满面,最终保住了人的模样,并没有重新变回一条狗去——毕竟,狗哭不了这么大声的,只有人,只有一个活人,才会如此这般绝望不已的号啕大哭起来。
太晚了。
他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五或十的。
他应该说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一百不够就一千、一千不够再一万,然后,十万百万千万、一个亿。
——一辈子。
他要是能有一辈子的时间给她倒数就好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会很乖的,他会在萧子窈倒数的时候,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做,甚至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只是乖乖的待着,就只是待在她的身边。
主人是不会直接杀死小狗的。
他心知肚明。
萧子窈肯定是不敢的。
因为,他是她人生中所剩无几的、唯一的快乐,既是救世主,也是痛苦的根源。
沈要以前见过很多很多的弃犬——人也可以是弃犬,然而,无论是狗还是人,被丢掉的下场一般都是死掉。
为什么非要抛弃、而不是直接选择杀死他们呢?
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深爱罢。
爱是酷刑。
每一条被抛弃的狗,都是曾经或多或少、曾被人爱过的狗,做主人的不忍心亲自动手,索性便任他们自生自灭,所以就把他丢开,丢得越远越好,然后转身离去。
太好了。
沈要心想。
原来,他也是一条被人爱过的小狗啊。
又是一年,白雪飞倦。
他想起第一次见萧子窈的时候,她也是像如今这般,穿着一身气派又奢侈的大氅,狐狸毛的,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于是他看她便像在看那棵阔别已久的花树,再别离,也再相遇。
紧接着,他又想起鹊儿不小心弄掉了萧子窈的蝴蝶耳坠的那一回,一只银色耳扣,一下子像蝴蝶一样的飞身扎进小白楼的冰湖里去,她不顾生死的扑上前却被他一把拦住,可是她哭得那样娇气,他一眼看见便心疼了,所以立刻转身跳进湖里、替她把耳坠捞了上来。
然后萧子窈便又哭了,抱着他,泣不成声。
那,倘若他又跳进冬天的冰水里去给她捞耳坠,这一回,她到底还会不会抱着他哭呢?
沈要心里没有答案。
真冷啊。
他吹着风,再次想到。
嘴巴上的口子越裂越大,他尝到口中咸涩的味道,不知是血还是泪,他一下子想到沈等等的事情——怎么办,来不及了,怎么时间这么短,这么不够用,他还没来得及给沈等等起名字呢,难道真的不可以再等等他吗,为什么他跟萧子窈的孩子分明就叫沈等等,而沈要却不被能被等一等。
他终于哭哑了嗓子开口问道:“萧子窈,到底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萧子窈忽然笑了一下,安安静静的,眼里带着泪水跟爱,那滋味一定很不好,他试过。
“沈要,那你不要死。”
“我不想我身边的人再死掉了。”
“只要你不死,那我就原谅你。”
沈要干巴巴的张了张嘴,立刻哦了一声。
“是吗?”
“没有骗我吧?”
“如果你没骗我,那这对我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时之间,无论是萧子窈,亦或是她自己,都分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在笑,又或是在哭。
没错没错,他笑得收不住脸,风的日子、暴雪的日子,又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寒冬了,风雪很大,萧子窈理应在屋里待着,他怕她被雨雪淋湿,也怕她被其他的东西淋湿,如眼泪、如生命之类。
一条狗,不该爱上一个人。
原来,犬园里的那只小狗只告诉了他幸福的一半真相,痛苦的确等于痛苦,但幸福却不一定等于幸福。
“沈要,你一定不能变成人,你要做一辈子的狗,不可以有那么多的愿望,也不可以有那么多的爱。”
他其实本来是想问的,问那小狗,究竟什么是爱,爱可不可以吃,可不可以填饱肚子,可是没人告诉他答案,他于是自己暗暗摸索,却发觉爱原来就是食物,要撕咬到面目全非的时刻,才可以大口大口的吞咽下去。
不被爱的结局是不尽人意,而只要留下了一点点爱,那他一生的不公和痛苦,都可以因此忽略不计。
爱是可以被收回的。
所以,时至今日,小狗终于又有了新的问题。
“六小姐。”
他干枯的唤她的名字,一字一顿。
“既然总有一天,你给我的这些爱是要我还回去的,那为什么一开始你还要对我好?是因为觉得我像狗一样好哄好骗吗?”
萧子窈没有说话,而她盈眶的热泪却足以解释完一切。
“一。”
她最后开口说道。
砰!
只此一瞬,却不知是谁陡的开了枪,远近都有,她一把丢掉了手中的红玉坠子,碎碎的红色的亮光、如两行血泪,那坠子掉进海里发出很轻很轻的“砰”的一声,而沈要想也不想的跳进海里的声音也是“砰”的一声,只不过那声音更大些,也更重更重。
海声迭起。
一时之间,萧子窈直觉又回到了昔年今日,沈要木着一张脸,头也不回的扎进冰水里给她捞耳坠,他也许很快就会浮上来的,睫毛上结着冰,仿佛像哭了一样,却照旧十分克制的哄着她说——
“六小姐,东西找回来了,没事。”
然后她便会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事?”
“我也没事。”
沈要轻声道,眼睛黑亮,像条小狗。
“所以,你别哭了。六小姐。”
所以她忍住了泪,没有哭。
只是一颗心,却恍恍惚惚的坠入了冰海深处,再也浮不起来了。
她于是转身就走。
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