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绝定在土地里,连文也被身后同伴捅出了血口子,那把剑在他身体里搅动,连文也紧紧握住穿身而过的剑锋,他面目狰狞,他在嘶吼:“你要杀我?!”</p>
他死死握着剑刃,泪与血一起淌:“你要杀我……”</p>
持剑人没有一丝不忍,他也是奉命行事的刀,应双全许他后世荣华无忧,连文也的死,便只是一道命令。他握着剑搅动,木然道:“连文也,我们都是刀,你是他最早磨出的刀,你知道的太多。你且走好,也无需有什么牵挂。”这人还是犹豫了一下,同情道:“我要说的,是你那个在中原的娘,她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你弟弟太小,没能熬过那一夜,是你自己偷偷跑了,你娘第二日起来,看到一个娃娃都没有了,她疯了。他们不敢告诉你,可你现在要死了,我来告诉你。”</p>
连文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握着剑不动,泪止不住地落,淌成了一处水洼。</p>
同一轮月,照亮曦和岛的一片金烬。</p>
这是红蕤枕畔,是碧文圆顶,应亦同也是一身血色的衣。他右手是兰羞,左手是玉酎,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他跨过高闳,越走越慢,他背上压着应家的大山,后退不了,面前也是一条死路,他该怎么选?</p>
他与美娇娘静坐,夜深了,两人手心里都是汗,时间还在走,烛火还在摇,那双手搭上了应亦同的肩,两人都在颤抖,应亦同怕的要死。他对着这张绣面芙蓉,露出难看的笑,他心里很难过,他怕得要喘不过气来,颤声道:“姑娘……对不起。”</p>
这是第三年,应家将垮,应亦同娶亲,那日后他终是郁郁寡欢,再也没笑过。他单薄又脆弱,可他死死咬住牙,愣是顶着崩山碎石走了下去,他要将应双全打破的天补回去。</p>
应亦同第一次歇斯底里,应双全气数将尽,但他手下养的刀子们不肯放过应亦同,他们亮出利刃,在后一步步逼着应亦同走向应双全替他铺好的路。应亦同翻天了,他一把火烧了连家名册和文书,那夜火光冲天,烧成一条火龙,应亦同就坐在长阶上看,他漠然地看。</p>
火光烧出了楼,烧到了他手边,把他这个冷人灼出了暖意。</p>
他送那只雁回家,他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圆满了。</p>
应双全没有再管那些名录,他笃定连文也死在了中原。</p>
又一年,连文也再无音讯,中原的刀们皆未能归海。应家延续了血脉,应亦同喜得千金,他叔伯兄长尽数入了土,他命硬,在三次刺杀中活了下来。应双全想不到这个被推出来挨刀的老九活到了最后,他知老九心软,便只能逼他几步,他不敢杀人,应双全就让刀替他去杀。他应家还有着一口气,蓬门就永远以应家为首,他就是东海唯一的主子!</p>
应亦同却有了心疾,他郁结于心,强撑着一口气,他在高阁之上远望,张开手臂,面向远方,他要化成一只鸟。应双全腿脚不好了,可他下榻亲自替应亦同把了脉,应亦同不肯喝药,就命人灌药喝下去。</p>
应亦同的身子骨太差,应双全怕他熬不过去,他不能让应亦同在这时撒手人寰,他还得继续为应家做事,应家尚有一丝生气,这就是可扭转之机。</p>
应双全掩面,他后半辈子过得浑浑噩噩,历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亲眼看着自己儿孙一个个远走,这是他的报应吗?应双全不想去信。</p>
可他不能不信。这是第五年,应亦同卧病在床,他早年服下的毒,在这一年爆发了出来,毒像出笼猛兽,侵占腐蚀这具身体,神仙也救不了。应亦同不放心,他有了妻女,他五年来奔波劳碌于应家家业,亏欠那两人太多,他得站起来抱一抱他的娃娃,仔细看一看她的脸。</p>
可他没有力气,他是将死之人。他是应长河,他是应家老九,他有私情,他心里还住了一个男儿,这于应双全来说是奇耻大辱。</p>
东海下了三天缠绵的雨,庭院娇柳落入烟雨帘幕之中,可应亦同喜欢的是嫣红之色,那是暖风催发的花色,是寂寞深闺梳妆时的胭脂色,是他身体里流淌着的热血的颜色,是大漠中初生的耀日迸出的红色。</p>
他宿在高楼之上,可以看到屋外远山腾起落下的云,他看了一辈子也看不腻。门外进来了人,脚步声轻又轻,还有娃娃咿咿呀呀学语的声音,应亦同指尖动了动。两道声音变的小了,他的妻忽的不说话,他的娃娃也安静了下来。</p>
屋内再腾起脚步声,听来沉重,伴着寒气缓缓走至他床前。来人定是刻意沐浴过了,想洗净一身的血气,可惜应亦同嗅气味的功力深厚。应亦同把头死死扭向另一边,他不去看来人,两个人太久未见,他都有点害怕了。</p>
连文也捏着凌绝,他瘦得脱了相,穿了身干净的衣裳,不知从哪里换来的。应亦同也不好看,他连路都走不了,手都抬不起,没办法收拾好自己。连文也放下凌绝,他说:“你看看我。”</p>
应亦同笑着说:“你别看我。”</p>
“行。”</p>
应亦同侧过头去,与连文也目光交融,紧紧地看着彼此,他再笑:“嗳呀,你骗我。”</p>
连文也笑不出来,他晃了晃身子:“你怎么不多吃一点?”他撑着床沿,那双腿很僵了,他需撑着身子才能伏倒在床边。</p>
应亦同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掌,“我不饿了。”</p>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应亦同难过的很,但他心里乱成一团麻,污血一瞬堵住了喉头,噎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说的话太多,他想问问连文也伤有没有好,有没有回家看一看……</p>
应亦同那双星眸灰暗了,他手上力气变得大,竟能抬起手缩回被里,他偏过头去,道:“连公子,我此生……愧对妻女,她们……我愧对她们,可我别无他法,我是个病秧子,是个短命鬼。”应亦同不敢去看了,他轻松又向往道:“你替我去看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别再回东海啦。”</p>
他不恨应双全,那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恨透了这样的自己,他恨自己到死都说不出:我早便见过你,前几年的正月夜,华服公子手持龙灯,舞得像只花蝶。我坐在高楼上向下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你舞得好看,人也好看。我记得凌绝,但更记得你。</p>
他恨自己没能早些追上问一句公子是哪家才俊,也恨此身囚在东海,恨他这时流一滴泪的力气都没有。</p>
他也庆幸,他庆幸不说这些话,让连文也坦荡地走吧,连家名册,连氏的奴身契,一把火都成了灰烬。此后天涯路远,他不需这曲怀柔肠,他只需握紧手中剑,定能披荆斩棘,独步山河。</p>
连文也猛地站起身,“我带你一起去。”他说到做到,背起应亦同,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他迈开步子,一如那日乘风而上,是在与韶时争快慢,与光阴较长短。</p>
两人撒着欢在楼上绕着跑,这条路连文也走了那般久,从未觉得竟这样长,三天连绵的雨果然停了,天掀开新的一篇,那边是海天无涯。连文也边跑边指着远处——“长河,天晴了。”</p>
他说了一路的话,应亦同一句也没有回应过。一束迟来的光打在二人身上,影四分五裂地映在漏窗,连文也大口大口喘着气,停在栏杆边。</p>
这条长河,归入了九天。</p>
※※※※※※※※※※※※※※※※※※※※</p>
=v=下一章回方方那边</p>
悄咪咪的告诉你们,明后大后天三天不更,压一压字数!!!呜呜呜别打我。</p>
感谢支持,感谢观阅。</p>
喜欢岁清平请大家收藏:(..)岁清平更新速度最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