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

我很少能够见到他。他偶尔会来书房里看我，问我近来读了什么书之类。我一一告诉他，他便会笑着摸摸我的头又走开了。

除却在官邸里忙公事，父亲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与门客清谈上。在空阔的房屋里，父亲令下人将厚重的帘子放下，这样营造出即便是白日也如黑夜一般的效果。他将灯燃起来，那灯光昏昏的，照着偶尔移动的人影，看起来好似幢幢的鬼影。

在这样的屋子里，父亲与他的清客们一呆就是几天。中途不过有几个心腹仆役将酒食送进去，又恭敬地退出来。我曾好奇地窥视，被仆役发现后又送回我我的小院。

父亲的清客们我也见过几次。他们都是翩翩美少年，高冠博带，面如傅粉，看起来如同仙人一般。

他们在那暗无天日的密室里，真的只是清谈吗？我知道他们其实是在服用五石散。

在我唯一的一次窥视中，看到了他们服散时的癫狂。

透过窗子上狭窄的缝隙，我看到父亲与少年们赤裸着身体，双目赤红。他们用奇怪的姿势舞蹈，举起酒杯，把酒水浇在自己身体上。我有一种面对修罗场的错觉。

就在我打算再看得仔细一点时，一个仆役从身后把我抱了起来。五岁的我不断地挣扎，但还是被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的院子在干府最里的一进，不大。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一株极老的树。我常在树下坐着看书。很少有人来打扰我。

母亲也不大管我的——她的所有心思都花在与父亲的婢女们的争斗上。她的娘家是名噪一时的桓家。在外人看来，母亲是个优雅的贵妇人，只是紧紧抿起来的嘴角显得有一点严肃。她穿着华丽的衣衫，头上戴着昂贵的珠翠，进行着不见血的杀戮。偶尔她会去参加贵妇们的小型集会，她们用手捂着嘴窃窃私语，互相传授怎样处置家里一些不该存在的女人和孩子的方法。

唯一喜欢和我一起的是我的哥哥干庆。他比我大一岁，在幼年时代，我一直觉得他是仅次于父亲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哥哥和父亲很相似，连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也是相近的。

哥哥对我很好。夏天他会给我带来瓜果，冬天则带来热的点心。而我能够看到那些奇怪东西的秘密，也只有哥哥知道。

在我告诉哥哥这一点时，他竟然一点也不吃惊，只是让我把以后见到的每一个“奇怪的东西”都告诉他。

我答应了。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刚刚下过雪，我和哥哥在院子里站着。下雪之后的天空很亮，空气又冷又湿，还有梅花的香气。在我答应哥哥提出的条件时，我看到他身后的梅花树下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我忖度着要不要告诉他。

那影子看起来是个女人的模样。我记得她——一个月前，她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父亲常常造访。但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天，她不见了。在这之后不久，我就见到那影子在梅花树下徘徊。

从开始到现在，那道影子越来越淡，几乎都要消散了。我想，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她就会消失掉，再也没有了。所以我决定不把这个告诉哥哥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女人看起来太难看了——她的皮肤是青灰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