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看望家人,匆匆告别之后,我成了八十八师的随军记者,也亲眼目睹了淞沪会战最悲壮的一幕。
淞沪保卫战中我国军队三分之二以上伤亡,在各将领的强烈要求下,司令部被迫作出撤退决定。而我所在的八十八师的五二四团一营在副团长谢晋元的指挥下为掩护部队撤退,奋命狙敌。此时此刻,那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之情漏入心头。是的,那牺牲的英魂已作天涯絮。
“您好,谢副团长,我是人民日报的记者李士明,可以和您聊几句吗?”趁着夜幕,我蹑手蹑脚来到谢晋元副团长跟前。早晨的枪林弹雨已使我胆大了不少。起先那一具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是令人痛心的,再后来却更显麻木,兴许是见得多了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等待谢副团长的答复。
只见他用中正枪的枪托将钢盔往上顶了顶,恰好够露出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瞪着我,不屑道:“哦?您这记者倒真胆大,敢上阵地上来?只是不知您有何贵干呢?”
本来我是带着一股无比的崇敬冒着生命危险来阵地拜访这位打仗如猛虎的英雄的,谁曾想却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就此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谢副团长,您完成狙击掩护任务之后为什么没有按命令撤退?难道军人的天职不是服从命令么?”
“可我同样是中国人民的子孙,为了他们我必须留下。”他冷冰冰的口吻使我震惊于他的无畏精神,但在经历了白天的战斗后,面对这剩余的生命,我冷静下来:“难道要那剩下的四、五百人陪您赴死吗?您这么做,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
谢晋元沉默了,接着往下拉了拉钢盔遮住自己的脸后便一言不发。我见他默不作声,便自打无趣的离了去。在我走至不远处,便听见谢晋元高昂的声音朗诵道:“勇敢杀敌八百兵,抗敌豪情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倭奴气不平。”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会心念这首荡气回肠的短诗,以此来激励我有勇气游走于各个战场来为我亲爱的同胞们带来最真实有力的报导。是的,我也在战斗着!
的确,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只要这些军人们存在一天,必决与倭寇拼命到底。可用自己的生命自己家人的幸福换取他人的生命他人的幸福,侬们说值得吗?但是舍我其谁呢?侬看那上海的海岸,我能想到的,最伟大的献身莫过于成为海岸——保持一个挺拔的姿势,等待着无止境的重复。
次日退守四行仓库,战斗之激烈可谓生平第一次见到。
阵阵的射击声不断传来,一些枪弹呼啸着飞过,另一些则啪嚓啪嚓打在墙壁上。谢晋元端起步枪,手一挥便带了一个排冲上前去。后方的士兵们用机枪支援着,谢晋元等人则冲向那浓密的动荡的枪烟中。我旁边的一名年轻的士兵,约莫二十出头罢,再也按捺不住。只听他“呀!”的大喊一身,也端着步枪冲了出去,消失在烟雾之中。但很快,对面机枪是一阵扫射,硝烟散去却只瞧见他的两臂和两腿迅速地抖动,不过头已是完全不动了。一颗枪弹已经打穿了他的头骨。正待我目睹一个年轻生命如此轻易就消逝时,三点钟方向则传来了一阵爆炸声。循声望去,竟是一辆日军的装甲车叫谢晋元等人给炸了个底朝天!不一会,谢晋元便带着那一拨人回到了阵地,我数了数,居然一人未少,由此不禁对这个人所皆知的战斗英雄真正敬佩起来。
即便如此,这场战斗我们依然损失惨重。但日本人终究还是暂缓了进攻的步伐。打扫战场时,我很容易的在人群中找到了谢副团长,因为他高大、威猛,又是那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谢副团长,今天的战斗虽然大家伙打的很勇猛,但是实际上却是损失惨重。要不撤吧?”
“你真系烦过梵蒂冈啊!(广东方言意思是你真是很烦啊)你信唔信我垃你去打靶丫拿!(广东方言意思是你信不信我拉你去枪毙)”
“侬凭什么枪毙我?侬没瞧见那些伤兵们的落魄惨样吗!”
谢晋元环顾了一下四周,皱了皱眉头。转而又像我发起火来:“咁多人死唔见你死!(广东方言意思是这么多人死不见你死)识少少扮代表!(知道一点点就装作得像代表似的)我的兵,我知道!”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了去。
就此,我也通过四行仓库的后门先回到了租界。我不是怕死,相反虽然与谢副团长间有些个人恩怨但我是甚是喜欢这些奋战在第一线的将士们。当上海的部队都撤走后,他们在谢晋元的带领下孤军奋战,着实是一群最可爱的人!而我回到租界就是要将他们还在浴血奋战的事迹告诉我所有的同胞们,相信他们也一定觉得那是群最可爱的人!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是不该被遗忘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谢晋元副团长了,当然了,是活着的谢副团长。
后来谢副团长率部退回到胶州路兵房。在那儿开始了长时间的孤军营生活。我的一名同事曾去那儿采访他,问他:“为什么他当初不肯撤退反而选择了留下来继续抗战。”
只见他消瘦而苍白的脸颊抽搐了几下,接着又恢复回了他的意气风发,铿锵有力的答道:“弱国国民处处受人欺侮,不流血,不抗战,等待何时!”
由此,我再一次被他崇高的大无畏精神所震撼,心中敬佩之情无以言表。
民国三十年四月二十日清晨五日许,郝鼎诚等四名叛兵,从谢副团长背后包围袭击。谢副团长头胸两部受伤严重,血流不止。延至6时许,含恨而终。
我参加了他的遗体棺殓仪式,仪式上人们当众宣读他给家中亲人的一封信:
敌人劫夺男之企图,据最近消息势在必得。敌曾向租界当局要求引渡未果,但野心仍不死,且有“不惜任何代价,必将谢团长劫到虹口敌军根据地,只要谢团长答应合作,任何位置均可给予。”云云······大丈夫光明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男对死生之义,求仁得仁,泰山鸿毛之旨熟虑之矣!
随后我来到妻儿墓前吊念。至于他们是怎样亡故的,我确实不愿提起。我只能告诉您他们和大多数国人的结果相同······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战争的侵袭下戛然而止,无法续写。可我们依然要打,要抵抗,这是种民族气!这是场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战斗!所以任何一个生命的离去在民族存亡面前都是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提起的缘故吧。
漫天柳絮在阴空下飞扬,这阴冷的天空,何时才能放晴?至此,我已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