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重天阙朝霞灿烂,重华在桃树上悠悠转醒。
明眸未张,神识先动,只见漫□□霞瞬息被云海遮去,天空一片墨色。
重华睁开眼,看看四周,接着倒头便睡——这个光忒刺目,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接着睡觉罢了。
方行到四明山头的昴日星君车驾如雷动,升日之时蓦地被遮了一下,险些从云车上翻下来。十六匹骏马长嘶不止,金顶流光翻滚着将山头猛地照亮。
两个侍奉的小仙官拉住车驾,惊疑不定。天生异象,必定要伴随着祥瑞或是凶煞,此乃天规。如今被这不知何处起的乌云挡了,却没降下应天命而生的东西,昴日星君的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
重华哪知天庭因为他随意的一个念头翻了天,枕在三十三天自己化出的桃树上接着梦游,好不惬意。
“回禀陛下,微臣方行至人界四明山头,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阴云,生生将日升之时推迟了一个时辰,这可如何是好啊!”昴日星君升了日便忙不迭地回到天庭,跪在天帝面前好一通请罪。
天帝听他说了此事,眉头抽搐了一下。
按理说,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一个神官来说,这当然是没有尽到职责的大事,而对天帝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昴日星君看到天帝皱眉的那一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接着俯身请罪,待再看时,他已神色如常。
“昴卿宽心,此事与你无关。”
三十三天空无一人,惟有重华游弋其间,仿人间四时变化之景起出山川河流,虫兽草木,云海氤氲,雾气蒸腾,比任何一天都要美不胜收。
重华是天生胎,且是惟一一个感天地之灵气生出的胎,生来便具神格,是超脱六界的所在,神力不需供奉,只要天地灵元不枯竭,他便用不完。
他虽小天帝数岁,天界却没人敢不尊他——皆因他身后的天道。天帝执掌天界数百年,身受万劫,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行礼。然上有天帝,重华便得了“帝君”的称号。一开始他还乐意在三十六天各处走一走,只是每次都见到跪得黑压压的一片,心里堵得慌,再也不想出去了。
天帝掌管三十六天,惟有最上三天空寂无人。说来也只有天帝那样的修为才能入三十二界,而他座下的神官自然没有他的能耐。而达三十六天之境,这世间除了重华,惟有西方佛陀才能做到了。
虽则天帝修为堪堪只达三十二天,但身居三十三天的重华能收到天帝的消息。比如此刻,天帝正在三十二天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不要再打断昴日星君升日。重华无意天庭那些条条框框,自然不知此时他惹下了什么祸事,但见天帝亲自来了一趟,他也不好没个正形,理了衣物便下去见他。
他这三十三天颇为奇怪,除了修为高深的人,还有一种人能够进来,便是灵力低微到几乎可以不计的神仙。天帝高不成低不就,便被拦在外头。
重华听着天帝了无生趣地在那里说了一通,再三保证不会再这样之后,这位大神才揣着重华的“神谕”走了,他颇有些无奈。
关于天帝说的,必要在四明界内降下灾祸,他实在是没什么建设性的建议。若换在人间,他倒像是皇家不学无术的太子爷,总闯祸令皇帝头痛——玩兴大,加上可以随意一眼就瞥见人间诸景,他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原模原样地化在三十三天,再化出许许多多有灵气的小人,自己就在集市、园林、村间随意走动,体味人世百态。
但那些都是他吹出来的东西,算不上真正的人。他自然没人陪伴,六界没有人能与他并肩。
他倒是在西方佛陀之境做过几回客,那边一派祥和,比自己这里还无聊。本就无聊的人也不期望去更无聊的地方、讨论更无聊的事了,他去过几次以后就没再去。
这日,重华察到有一股陌生的气息来到了三十三天。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他这里还头一次迎来这样的客人。
彼时重华仍在梦中,化出的瀑布之景不同人界,水倒流而上,那灵力全无的女娥正藏在一棵树后偷偷看着那个不同寻常的瀑布。重华可以化任意之景,神识遍布三十六天,莫名奇妙多出来一个人岂能不知,只是出于好奇,没有现身罢了。
那女娥呆呆地望着水流,一双妙目中透着琉璃的色彩。这种风景,便是整个天界都很难见到。
重华调动神识,于她身后隐着身形悄然落地,瀑布两边霎时开满了红花,滟滟如朝霞灿烂,一串一串开得甚是欢快。女娥惊到,伸手去拨弄艳红的花瓣。
“莺啼玉宛?”女娥出声,是一把轻柔清脆的好声线。重华不禁叹了一句这看似寻常的女娥有眼光,竟认得没几个神见过的东西。
重华瞧了半天人家的背影,又看了半天正脸。他早年见过不少仙女,或端庄或清秀,这个也不算太出众的相貌。
天庭哪有长得丑的神仙?一个个都是气质清华,这种要多少有多少。
“你是谁?”重华化形在她背后的花树上,枕着树枝闲散道。
“你……你是何人?”女娥一惊,回过头见到他,有些迟疑。
重华笑了一声,“来我三十三天之境,竟不知我是谁?你这小宫娥,倒是有趣得紧。”
她这回是呆住足有一刻钟,“你……你……你是重华帝君……”猛地反应过来,慌忙跪下,“帝君恕罪!奴婢不知帝君在此……”
重华叹了口气。又是个见了他就战战兢兢的,真是不知道他这副模样哪里吓人了。他化出一片云将她扶起,她犹在颤栗。
重华一叹,从树上飘然落地,“你不必紧张。”
“奴婢……奴婢……奴婢无心之失,还望帝君恕罪……”
重华无言:“真这么怕我的话,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帝君,奴婢是最底层的宫女,在昌秦殿任职。前日昌秦仙君因报复凡人而被贬下凡,奴婢这便被赶了出来。奴婢没有名字,奴婢是实在没有地方去了,求帝君饶了奴婢一时糊涂,奴婢这就回去……”
“我怎么你了吗?怕成这样。”重华走到她身边,“这三十三天,我寂寞得很,你要住便住下吧。”
女娥一怔,喜上眉头,忙跪下道:“多谢帝君开恩!”
重华略一沉吟,“你须得有个名字。”错眼看到因他灵力波动而大片大片盛开的莺啼玉宛花,“就叫莺吧。”
“奴婢谢帝君赐名!”
如此,莺便在这三十三天住了下来。
重华对于自己无意中收留了一个小仙女的事颇有些好笑。以他的身份,连寻常仙君都是摸不到边的,这样的机遇降在一个灵力都低微到几乎等同凡人的天庭女娥身上,他倒有些新奇。
太久的寂寥时光忽然被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娥打搅了,一时间有种心门洞开的感觉。过去的年岁里,重华几乎都没有经历过什么女人,心里被搅动的涟漪此刻自己也无法明了。
他又睡了几日,放任神识在三十三天跑马,一不小心就逮到了莺。
她在花田间小憩。侧卧着曲起腿,枕着水粉的衣袖,额发散落下来,稍有凌乱地遮在白边雪白的面颊上,很是楚楚动人。
重华毫无自觉地在那里欣赏她的睡颜,忽然很手欠地想把那缕调皮溜下来的头发帮她别到耳后。
睡梦间呢喃了一句什么,嫣红小唇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动作间衣袖轻轻滑下,露出莹白的手臂上交错的鞭痕。
重华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他再走近些去看,却见这东西竟然真的是鞭打弄出来的。天庭中仙宝法器不在少数,这样的鞭子和人间的没什么两样,甚至灵力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个什么情况?
重华终是不忍,料她是被欺负了,才会躲到这里来,叹了口气。再睁眼时,莹白的手臂已经恢复了原样。
三十六天没有日夜之别,重华是这里的主,是日是夜看他心情。他隐在桃树上酣畅淋漓地做着他的春秋大梦,而那梦里开始烙上另一个人的印记。
重华看着她,真是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
唉,这个傻丫头啊,不知道这里花是随便长的吗?非要跑那么远去接水来浇花。他看着莺拿一大片叶子做成一个小碗,在水流和花田间穿梭的背影如是道。
哎哎,那个东西能吃吗,快吐出来!他看着莺兴冲冲地吃着桃花花瓣,又无可奈何地在她四周起了一些灵果树。
喂,这种东西你还要洗,真的是……他看着莺摘了灵果,一个个泡在清泉里洗,边洗边吃,不由暗叹这个冒傻气的姑娘。
接下来的数日,他发现他都在跟着莺团团转,看着她做些什么,觉得很是新奇,像未见玩物的稚童,像未见世面的书呆子。稚嫩的书呆子这样迷恋了几日,一道灵光闪上心头,忽然明白了自己这种迷恋从何而来。
他定了心思,马上去找莺。她正在花田内跳舞,一袭水粉的仙娥衣,却舞得像最有品级的舞女才能穿的九彩鸾凤衣。重华看着她跳完,很是持重地上前去,见她又要跪下行礼,忙道不用。
先是夸赞了一番莺的舞艺,直教莺面颊飞起两朵红云,又跟她说了不用拘谨,然后告诉她,嫁给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