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极寂静处,顷刻传出震天的声响。
流光从重华身上穿过,留下一朵又一朵浅淡的花朵。欧阳瑾望着重华的眼睛毫无动容,重华不甘示弱地回瞪,一手抓上他的脚踝,不让他离开。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可怜。”欧阳瑾一脚将他踹得翻了身,身下的黄沙被鲜血洇染,重华甫一张口便是血沫争先恐后地涌出。
“让开。”欧阳瑾气息危险,怒意勃发,重华散乱的神识中皆是他周身沉沉的黑气。他不肯退让,像是个渺弱的蜉蝣,妄图撼动他这颗参天大树。
欧阳瑾对上他墨色的眸子——一双极其清亮的眸子。重华心念一动,双手结印,便是一道霜刃刺向他。
它穿身而过,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重华闷哼一声,终于支撑不住,呕出更多血来。
“找死。”欧阳瑾又是一脚,将他踹得倒飞出去一丈远,重华落地之时借着灵力猛地一弹,总算是堪堪稳住身形站住了。
扶着膝盖将气喘匀,张口又是大笑。欧阳瑾那双冰冷的眼睛直直看向了他。
重华真的笑了。那是得逞的笑,顷刻间两人神识交错缠绕,他将欧阳瑾拉下了无底的深渊。
他从欧阳瑾的身体中醒来。八百年前,四明山下,欧阳瑾正长身玉立,遮掩处是一棵又一棵桃树,妖妖艳艳,漫天花雨。
时间停滞了那么一刻,他才发觉神识又能动了。欧阳瑾正看着的方向是一方水池,朱漆木罩顶,石阶千级,里头汩汩冒着泉水,清澈见底,而一双男女,正坐在最高的石阶上,相依相偎。
是前世的欧阳逸晴。
欧阳瑾在远处看着他们,男人同欧阳逸晴说了什么,欧阳逸晴两颊飞起红云。重华陷在欧阳瑾的神识里,尚不觉身体各处的痛楚,倒是有了闲情逸致去品评。他本意便是要拖延时间,如果不能等到天界派人来,至少让他缓过目前连呕血都停不下来的处境,这样便能接着和他打了。
那个男子,是四明开国的元老,是欧阳瑾颇为忌惮的战神,四明传遍的童谣中都有一句“使那东夷无颜色”,没想到竟这样年轻。
重华自认是个长得好看的神仙,这甫一照面,便被他那个面相惊呆了。人界可没有仙气笼罩作为陪衬,没有流光锦衣作为装扮,这个男人,竟然不输他的好看。
麻质的白袍被他穿出一种仙气飘飘的感觉,一个凡人,竟白衣飘飖地仿佛仙者,也难怪欧阳逸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今生今世再续前缘。
这就很好解释人家姑娘宁可嫁给一个莽夫也不肯嫁给一位君王了。一看两人的气质就不是一个品级的。
墨湛伸手拿了旁侧地上搁着的琴过来,随手试了几个音,便奏出一首意境极高的乐曲来。欧阳逸晴靠在他背上闭起眼睛。天风和畅,天地轻狂,深山中神仙眷侣齐眉案旁。
欧阳瑾似乎是想要上前去,刚将垂在身侧的手抬起,便听那头墨湛凛了神色:“谁?!”
弦断之声连着一声尖锐的嚣响,欧阳瑾完全呆住了,那根弦从眼前极近处直直飞过,尖锐的气流令他的瞳孔猛地瑟缩了一下,便钉在了身后的桃花树上,纷纷扬扬落了欧阳瑾一头的花瓣。
——真是了得,没有灵力的凡人能够如此,看来是武艺极其超群了,难怪能当得起百姓“战神”的称号,这般锋芒毕露,也难怪欧阳瑾容不下。一来垂涎他的妻子,二来功高震主,这在哪一个帝王那里都是逆鳞,果真应了坊间传着的那句“能人死在能耐上”。
欧阳瑾愣了一瞬,立刻上前行礼:“在下路过此处,碰巧听到公子琴艺甚佳,这才驻足观望,以睹公子风采,不慎出声惊扰,这厢赔罪了。”
墨湛明显是留有余手的,否则光凭他刚刚那一下,绝对能令欧阳瑾命丧当场。此时他看着欧阳瑾,眼眸中倒流露出欣赏:“哪里哪里,方才情急之下出手过激,险些伤到兄台,在此告罪了。”
欧阳瑾笑着抚了抚衣带,身后却起了一串细密的冷汗。他兀自谈笑风生:“这位是——”
墨湛握住了她素白的手,“内子。”
“倒不料公子年纪尚轻,便已有了家室,叫在下佩服。”
重华心道你胡扯什么呢,明明是你看见人家的媳妇儿就挪不开腿了,还说是倾慕他的琴艺才……果然,不愧是能横刀夺爱的人,脸皮厚得堪比城墙。
墨湛便道:“生逢乱世,何来家室,我与阴儿自相识之日便再未分离,便就结为夫妻,一块凑合日子了。”
欧阳瑾亦是微微一笑:“竟毁了公子的琴,真是抱歉,必要请公子往寒舍一坐,再寻师傅将琴修好了。”
墨湛也不推辞,“如此,那就多谢兄台了。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如此烂俗的相见,除了地方甚美以外,真是上上下下都透着十分的尴尬。画面一转,便到了两人商讨着要起兵干一番大事业的场景。欧阳瑾真是好运气,竟能遇到墨湛这样的忠心的将才,乱世是英雄的天下,成王败寇是常事,及至欧阳瑾登临王位,墨湛在外厮杀,已是水到渠成。
墨湛俯首称臣,欧阳瑾许他不必行礼不必跪拜,二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兄弟相称。某次在新建的宫中摆宴,外头是丝竹管弦纷乱,欧阳瑾和墨湛对坐饮酒,问起怎么没带欧阳逸晴进宫来。
墨湛:“欧阳兄,内子好静,此处喧闹,不是个好地方。再者宫宴岂可带着内子,我能来已经是僭越了。”
欧阳瑾微笑着抿,:“妹近来还好吧。”
怎么就成你妹妹了?重华简直想撕烂他的嘴。
“多谢大王关怀,内子一切都好。”
欧阳瑾的指尖轻轻扣着案几,沉吟道:“算来,你和妹还未能补上一件风风光光的婚礼,以前将就了,现如今天下已定,便重新补上吧。”
便是这样一桩婚事,将二人逼上了绝路。
重华细细想过,欧阳瑾能够称王,除却他运气确实不错以外,能有这样忠心的下属是一个原因,能镇住手下的谋士和武将也是一种帝王之道,他运起来极顺遂。这一路上的辛酸苦楚重华一一看过,欧阳瑾确实有着绝非常人能比的毅力——极坚韧、极顽强,乃至被逼绝路尚能闲庭信步、刀剑相向仍能谈笑风生。他不由为这二愣子将军庆幸——幸好这三年拼杀,他一直把欧阳逸晴带在身边,若非如此,恐怕欧阳瑾这个伪君子早就染指了。即便心绪完全不同,重华透过欧阳瑾的眼睛仍能看见那彻骨的执念,此生不得欧阳逸晴,不死不休。
墨湛被抄家的那天正是欧阳逸晴着一袭大红嫁衣嫁给墨湛的日子。因为四明山下那个地方风景甚美,墨湛和欧阳逸晴就在那处成婚。
欧阳逸晴被轿子抬来的时候,欧阳瑾的剑已经架在了墨湛脖子上。欧阳逸晴从轿中出来便看到这样一副景象,也不顾层层叠叠的衣服直接就奔了过来,失声道:“欧阳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欧阳瑾对她笑了:“乖,将这身衣服脱下来。”
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欧阳逸晴似不能反应,只是看着明晃晃的剑尖折射着炫目的夕阳,恐极惊极,一时间真就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开始解腰带。
墨湛怒视着欧阳瑾,话却是对欧阳逸晴说的:“阴儿!”
阴儿?唔,前世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欧阳逸晴哆哆嗦嗦的双手便停下了。墨湛全然不理会架在脖子上的剑,很是轻蔑地看着欧阳瑾:“从你看到阴儿的第一眼,你便是为这个接近我的吧。枉我把你当做兄弟,没想到,你却……”
“阴儿还没嫁给你,我这便不算是横刀夺爱,小人行径。”欧阳瑾打断他的话,“不错,你若乖乖将阴儿让给我,我便放了你。”
欧阳逸晴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刹那间她一张白净脸褪去了所有的血色,颤声道:“欧阳瑾,你……”
欧阳瑾道:“阴儿,我倒是更期望你叫我瑾郎的。”
欧阳逸晴啐了一口:“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凭你也配!”
言罢,便看向墨湛:“我没事的,不用管我。”
欧阳瑾在欧阳逸晴一步步上前的动作中稍有退意,却没有动一动。欧阳逸晴冷冷笑着握上墨湛的手,“不用担心,你若死了,我即刻便来随你。”
那个冷笑和重华在熔炉上方看到的冷笑如出一辙。第二次见到,心里还是如遭巨震,风骨之外,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拨动,令他心旌摇晃。
那个时代的女子,无不是深居简出相夫教子,遇事便只知哭啼哀嚎,欧阳逸晴竟然能这么快就镇静下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欧阳大哥,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今日放我们回去,我们即刻收拾东西离开四明,或者,我们一同死在你面前。”
欧阳瑾手上的剑松动了一下,“阴儿……”
墨湛看了一眼欧阳逸晴,“不用向他求情。”又看向欧阳瑾:“你可是决意要同我比试一番。”
欧阳瑾哈哈大笑:“怎么,你当真以为你赢得过我?”
墨湛不答,手上微一使力,远处那把佩剑便自行出鞘,将架在脖子上的剑挑开。重华看得入迷,没想到凡间竟有如此宝剑,可与主人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