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挥退了男子,见黎望之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倒有些不忍了,她亲自给他满上一杯酒,不解释说明,却又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人间本就是有利驶得万年船,多想无益。喝酒罢。”
黎望之想的却是自己闯荡江湖多年,能文能武,风流倜傥,武林前辈们见了无一不夸自己一声“英雄少年”。自以为略有所成,又得遇恩人,正是豪情满怀,想要一展抱负的时候。谁知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莫说怀才不遇,并非恩人高高在上,实在是她根本不需要自己这样无能。
酒一杯一杯地喝着,似乎进来了什么人,端上了海味珍馐,周围又敲敲打打,热热闹闹起来。这样是对的,他迷迷糊糊地想,恩人是直爽快活的,喜欢热闹的。
有什么人靠近了,偎在他怀里软言软语地劝他吃菜,他抬眼一看,仿佛是初来见到的那些傅粉白面的楼倌儿。下午见着这些人,他如坐针毡,仿佛自己也成了嫖客。但酒一入口,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是楼倌儿,只是个劝酒的人,面目不清,有也可,无也可,你也可,他也可。
酒过三巡,他不知怎么清醒了些。四下一望,沙老爷不在桌对面,又回到了榻上,仍旧是一圈人围着她,伺候她。黎望之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与她雪鹰般的眼神对上了。迟钝令他不晓得害怕,只觉得那种眼神叫他又畏惧,又渴望。
这就是强大的人才能有的眼神,他喃喃自语道。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那样云巅上的人呢?
----------------------------
这场酒喝得黎望之不省人事。
他是半夜里,被冷风吹醒的。
喝酒误事,他记起友人请自己来弹琴的事,先是一惊,随后又想起虽然没弹成,好歹友人的命是保住了。
金水酿不愧是印春楼三好,酒醒后并不像粗野酒水那样头疼,只是略微带着心悸。他从树上爬起,飞到高处望了望,运起轻功,朝自己早先投宿的客栈那头去了。
之前出现在屋里五刀劈了茶几的黑衣男子和僧禁阁总管立在林子深处的枝头上,目送黎望之远去。
“主子,就这样让他走了,不会有事吧?”黑衣男子问。
“他能有什么事?傻人有傻福。”总管道,语气中带着一抹她自己也没发现的无奈。
黎望之的身影完全不见后,她转身跃上高枝:“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说着,忽然停了停,“下午的事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吓吓他,你还是我僧禁阁的第一高手。”
被她说成武功最末等吓唬黎望之,实际上排名是天字甲号的黑衣男子:“……属下明白。”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隐没在夜空中。
僧禁阁是什么地方?
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的地方。
僧禁阁的大网遍布每一个城池与村落,他们步步为营,把每一次可能引来麻烦的冲突引导化解为自然而然的意外,除了死去的人和落入天牢永不释放的囚犯,没有人会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
在这里也没有将功折罪一说,因为没有完成任务的人,他们也会成为意外的一部分,和真相一起埋进暗无天日的历史中。
万无一失。这是唯一的目的。
黎望之回到客栈,躺进被窝里,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宽衣时,发现腰上多了个锦囊。他拆开,里面有张纸条,写着:“以后要么别喝酒,要么多喝点,你太容易醉了。还有,别来找我了。”
他颓然松手,纸条落在被褥上,轻飘飘,又沉甸甸。
他觉得自己活了小半辈子,一向至情至性,想什么做什么,为的就是不给自己留下遗憾。今天因为她一句话,居然开始觉得以往的日子都白活了。
打住,打住,再想下去要进五山寺剃度了……他攥紧纸条,强迫自己合上眼。
至此之后,他有近十年没有再见到沙老爷。他将家传绝学练到顶峰,前辈们不再说他“少年英雄”,而是感慨“后继有人”。江湖这么大,又这么小,可若是有心避开,原来真的可以再不相见。
他离开了大漠,走过了南诏,去过了大理,登上了东山,也踏遍了雪原。朝野辽阔,四时风物各有所异,他看了许多风景,也见惯了世态人情,有令人难受的衰老病死,令人向往的婚嫁迁丰,也有令人唏嘘的爱恨离仇。一桩桩,一件件,泪水,麻木,鲜血,人命,这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无所念了起来。
也无所畏惧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当自己不再念着的时候,上天却将一切卷土重来。
上元节,金陵灯会,黎望之恰巧路过这里。他还记得妹妹最喜欢这些精致的东西,便走进灯市,想给她挑几盏带去。看了不过几家,背后喧嚷起来,许多人跌跌撞撞从街那边跑来,脸上一片烟熏乌黑,嘴里直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他随手放下银钱,翻身上了屋顶,逆着人群的方向而去,果然见到前头一间屋子冒起滚滚浓烟。大部分人逃散开了,门前却有个小孩坐在地上大哭着要娘。他跳入一家院子里借了一只水缸装满水,又跳到屋顶上从高处尽力浇下,大门口的火噗地熄了大半,黑乎乎的牌匾掉在地上断成两截,隐约可见最后是一个“坊”字。
小孩一见火小了,连忙冲进去,脱了外衣拼命往一堆烧焦的木条上挥打,要把火扑灭。黎望之跟着跳进去,发现那堆焦木条底下压着一只戴着镯子的手,只怕就是孩子的娘。他找来一块破布浸湿了捂在手里,运功一气将压在她身上的木头掀开了,一探之下,女子虽然伤重,竟还有些微弱的呼吸。他当即一手抱起小孩,一手扛起她便冲了出去。
前头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带着家丁匆匆赶来,一见到黎望之他们便指挥人来扶:“这儿还有两个!快来人,小心点!马上扶到医馆里去!”黎望之看他吆喝得起劲,实在不像个郎中,正狐疑间,小孩却主动跑上前抱着他的大腿哭了起来:“陈伯,救救我娘,我娘被木头砸中了,流了好多血……”
原来是认识的?
黎望之不再犹豫,将女子和小孩都交给他们,归还了水缸,又不顾那户人家的阻拦,跳入火中找人。
坊内有一个很宽阔的院落,大片的薄薄的布料还未染色,卷在火焰中高高扬起,铺天盖地。细长的竹竿掉了一地,上面陈年的划痕附近不断响起哔哔啵啵的开裂声。染缸还算□□,只是抱出来一看,里头的染料已经被烤干贴在缸壁上,黏稠发黑,不能再使用了。
火是沿着院落周边的围墙烧起来的,黎望之搜遍了前前后后的屋子,竟再无一个活口。但随着搜寻的深入,他发现了些异样的端倪——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大火,这座绣坊在起火前就经历过一次惨烈而快速的袭击,屋里人有的倒在纺车前,有的扑在柜台上,绣娘们的喉咙上被开了口子,每个人仅有这一处致命伤,可想而知杀手的兵器有多快。她们的口鼻中没有吸入一点黑烟,身体十分僵硬,竟是已死去有些时候了。
那孩子的娘亲,难道是唯一侥幸逃脱,在即将逃离绣坊的时候被烧毁的房梁砸中的?可是一个普通的绣娘,是怎么逃过那些高手的眼睛的?
院中有一口井,火不知为何没有烧到这里。他将尸体都抢出来堆在井边,这时火势愈大,冲天燃烧,要带着这么多尸体,走正门是行不通了。他抹了把汗,只觉得嘴唇也被烤干了,随意舔了舔便飞身出去,打算去借个木桶来打点水,弄条路出来。
死于非命,已是不幸。好歹要堂堂正正地送他们回家。
头前借了他水缸的那户人家一听他说了这事,二话不说将自家的水桶都给了出去,他连声道谢,匆匆忙忙赶了回来。一进院子,他呆住了,井边空空荡荡,一具尸体也没剩下!
“谁?是谁?!”他悲愤至极,狂吼一声!这吼声震天,连大火也吓一跳似的,赤焰瞬间矮了几分。这时,井里伸出一只手,黎望之猛地拔剑,见到一个湿淋淋的黑衣人从井里跳出来,瞬间把剑对准他的颈边。
“来者何人!”
那人蒙着脸,手里拿着一把断剑,腰上缠着麻绳,看见黎望之也愣了一下,瞧见他手中的水桶,方悟了:“你是来救火的?”
黎望之皱着眉头,剑尖仍对着他:“你是谁?刚才放在这里的人呢?”那黑衣人迟疑了一下,“我的身份不便告知,至于你说的那些人,我已经送她们去该去的地方了。”黎望之怒气愈盛:“这火也是你放的?”
黑衣人沉吟一会儿:“火不是我放的。我只能告诉你,那些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死有余辜。”黎望之见他面色坦然,目光不躲不避,便抖了抖剑尖:“既然如此,随我去别处,我有话问你。”
那黑衣人解了麻绳,主动将断剑扔在地上:“可以。但有些话,我不会回答。”
黎望之冷哼一声,听得外头喧哗,是官兵到了,便随手拎起那男人飞身跃出墙外。
回到客栈,他居高临下立在桌旁对男人道:“解释。”黑衣人无奈:“我与你非亲非故,不过是见你前来救火,是个好心人,故而与你多说了几句。但既然如此,你就好事做到底,送身衣裳给我吧。”
黎望之翻了个白眼,扔过去一个包袱,又冷冷重复道:“解释。否则我不介意和你打一架。”“好了好了,怕了你了。”黑衣人背过身换了衣服,因面罩也湿了,便一同摘下。黎望之见到他的模样,却大吃一惊:“是你?!”
那人也大吃一惊:“你认识我?我欠你钱了?”想了想又拍拍胸口:“不能够,不能够,差点被你吓到,我的债都归了那短命鬼才对。”
黎望之这回下不了手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僧禁阁总管那个据说是最末等的手下,他刀劈茶几壶不倒的绝技,黎望之至今记忆犹新。
“你不是跟着沙老爷吗?怎么跑到这里来?”黎望之问。
那男子奇了:“你竟然知道这个名字?你怎么会知道的?”
黎望之也奇了:“当年在印春楼,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那男子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见到的那个人,想必是我兄长。”
兄长?他回想起绣娘尸体上干净利落的短小伤口,不由感叹不愧是兄弟,连武功也一样惊才绝艳。
那男子一下子放松下来:“能知道沙老爷的名字,那你必定是自己人了,我也不用刻意瞒着你。今天这事也是上面的任务,你不知道,那些绣娘是魔教里养大送出来的,对魔教忠心耿耿,这些年不知道缝了多少带蛊毒的衣物,成人穿一阵,心神不宁,久了便性情大变,暴躁易怒,六亲不认。”
他喝了一口茶,又道:“若是孩子从小穿了,更是可怕,长大了如同怪物一般,力气又大,发起火来谁也制不住,这些年出去参军的,大半都回不来了,和太姜打仗也是屡战屡败,全因为那蛊毒入脑,一发病,管他敌人还是自己人,全砍了。”
黎望之听得手脚冰凉,“我在绣坊门口救了一个绣娘……”
男子摆手道:“无妨,那人是我放走的,她才进去没几天,这事与她无关。”
黎望之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把火又是谁放的?”
男子正要说话,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男子听了一会儿,笑起来:“正主到了。”
“什么?”黎望之扭头看去,门开了,沙老爷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黎望之的心跳骤然加快。
那男子一下扑到沙老爷后面那人身上:“哥!哥!我可算回来啦!”
沙老爷面目也柔和下来,将进门时那一身冰凛之气都化净了:“你们兄弟俩多年不见,这回任务结束了,放你们半年假。”
“多谢主子。”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这时,又有人在敲门,沙老爷点点头,弟弟便将人放了进来。来人也是一身黑衣,向沙老爷禀报新情况:“颉王爷被乘龙派居远飞救走了。”
沙老爷点点头:“意料之中。将金陵中剩下的魔教之人处理干净。”
“是。”那人领命而去。
“哦?短命鬼没死成?”弟弟眼珠子转了转,“果然是有龙气加身,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帝?”沙老爷淡淡道。
黎望之已经完全听懵了,皇帝?王爷?
“……僧禁阁的大总管,沙老爷,你到底是什么人?”
沙老爷眯起眼:“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么?”黎望之缓缓摇头:“不,不是这些,这些是说给人听的,你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沙老爷笑了:“逛青楼的,自然不是好人。”黎望之张了张口,想回一句“不是这样的”,还想说“你又在敷衍我”,可思来想去总觉得是在自讨无趣,垂头丧气地推开窗,寒风霎时吹进屋子。
夜深露凉,又睡不得觉,他干脆生了火,心不在焉地煮起茶汤来。
他们聚在自己的屋子里,是准备做什么呢?就不怕自己翻脸赶他们出去?不怕什么机密的东西叫自己听了去?
唉,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自己不愿意,也赶不走人,若是秘密被自己知道了,他们杀人灭口也就是了。
毕竟有两个“最末等的人”在这呢。在黎望之的心中,无论自己进步到什么程度,战胜了多少武林高手,他也始终觉得当年那个劈茶几的人如同高山,只可仰止,不可翻越。
若是他知道面前这兄弟俩,一个代号“天字甲”,一个代号“天字乙”,大概也不会如此敝帚自珍了。
到了二更时分,前头来报信的人又回来了:“事情已办妥。”沙老爷点头起身:“回府。”黎望之脱口而出:“沙老爷!”
她回首默立,等着他的下文。
黎望之不期望她竟然真的站住了,一时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沙老爷像是明白了什么,嗤笑道:“又哑巴了?”黎望之呆呆地望着她,心里酸得直发胀。沙老爷向他招招手:“来。”黎望之鬼使神差地乖乖走了过去,沙老爷伸手在他脸上摩挲两把:“够不够?”
黎望之大着胆子也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背,是温热的,柔软的。他拿下沙老爷的手,在上面印了一个吻:“什么时候能让我跟着你?”沙老爷道:“怎么,你还没放弃?”黎望之亲过她之后,心情一下子大好:“永远不会放弃的。”
沙老爷道:“那只怕要叫你失望了。”黎望之也不气馁:“我晓得,是我不够好,我会努力练剑的。那起码给一点甜头吧——比如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沙老爷抽回手:“你不蠢,应该已经猜到我是做什么的了,那还问什么呢?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过都是符号而已。你要珍惜你的每一个名字。江湖有缘再见吧!”
几人飞鸟一般轻巧地飞到枝头上,又从街对面的屋顶上消失了。黎望之捧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茶,喝一口,立时颦眉,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茶里放多了梅子,又放多了盐,咸津津的,酸得发涩。方才怎么见沙老爷喝它就面不改色呢?
黎望之想着想着,却笑出了声。咕咚一声,满口吞入腹中,火辣辣的。
这不是结局,这是个开始。
他终有一天会知道她的名字的。是名字,不是符号。
她永远不止是个符号。
作者有话要说: 老和尚有没有告诉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遇见了千万要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