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三点莫长汀才爬上床,不过当然不是看了一晚莫长汀的照片。其实他觉得看够了之后,就去开了瓶啤酒,然后开始在稿纸上画一些构图的草稿。这也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一直以来他都属于临场型的摄影,虽然平时寡言不善社交,但在指挥模特的时候却异常活跃,在现场很会调动气氛。然而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他当晚就未雨绸缪起来,想象了无数场景,再想象如何把莫长汀“放进去”。棚拍和外拍他都列了好几个方案,记在纸上或是画下大概的设计。后来他好不容易打了个哈欠,一看钟三点了,第二天早上还要去图书馆打工,于是赶紧把稿纸随便糊到桌角,转身跳进了床。
第二天一早,调了从八点开始每五分钟一响的闹钟,结果蓝海洋毫无意外的愣是到最后一个八点半的铃声响起才艰难地爬起来,洗漱了一下就出了门。周五,他九点到十二点的班,在差一分钟的时候终于半死不活地冲到了前台打卡。一起打工的美国妹子吓了一跳,问了句“你没事吧?”结果得到这个中国男生僵尸一般的假笑,本来是嫩白的脸色一下都被带苍白了。
蓝海洋的工作就是给人把要借的书扫个码,记入系统,然后隔一小时就跟美国妹子换班去后面的藏书区把一些还回来的书按照国会图书馆分类系统放进去。他自然是比较喜欢后者,因为不用跟生人打交道。一般来图书馆前台的学生还好,但偶尔也会碰到要求特别多的教授和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学校有关系的怪人。比如这天偏偏又遇到一个。
这白人女人四五十岁,瘦精精的,扎着一个松垮的马尾,穿着颜色黯淡的格子衬衣,一看就毫无教师气质。她走近图书馆的时候,蓝海洋一眼就扫到了,但假装还在低头看书,直到她走到柜台前方,他才缓缓抬起头:“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伪装着挤出一个应该是“热情”的表情。
“我是成教的学生,我们老师预留了一个DVD要我们来看。”
“哦好,请问老师的名字是?”
“Dr.Westin.电影系的。”
“好。稍等。”蓝海洋从高脚椅上跳下来,去办公区后面的预留柜里找碟。其实他很怕这种要别人等的时刻,一来觉得尴尬、紧张,生怕会找不到似的,二来之前遇到过好几次前面的人忘记还教授预留材料、后面的人又来借的情况,导致他得跟前面的人打电话问。对于他这种社恐,打电话是非常要命的。这回他一边手指数着教授们的姓,一边默默祈祷那张碟还在。结果在“W”那一栏里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都没有”Westin.”
不会吧……蓝海洋心想,又要打电话催人了么……他垂着头回到前台,跟那女人说:“不好意思,碟应该是被别人借走了,你等等我打个电话问问。”他战战兢兢地点开系统,输入DVD名,结果却发现碟昨晚已经被还回来了。
这就难办了,他又道歉,然后只好再次回去后台找,看了半天还是没有,他都绝望了,正巧今天办公室里老板也不在他没人问,只好又一次回到前台。
结果也巧,他低头的时候正好瞟到腿边的抽屉柜,上面一般是放不要的报纸的,结果他隐隐觉得下面好像露出个角,于是一掀开报纸,居然碟片上就写着“Westin”。蓝海洋长舒一口气,赶紧拿起来问那女人:“是这个吗?”
《Horade los hornos》,影碟封面上一个呐喊的人。
结果,谁知道这女的也没来由的“呐喊”起来了。
“你们图书馆的人白拿钱的吗?我教授只要我来拿碟,又没跟我说叫什么,你问我干什么?”
“?”
“找个碟要这么久吗你会不会做事情的?拿着我们学费的钱当工资,在这里混吃混喝?工作时间也不尽心在那看自己的书!找东西也找不到?找不到你在图书馆上班做什么?”
“???”
蓝海洋整个惊呆了,虽然他也是觉得刚才来来去去有点让人等了,但至于被这么骂么?他脸上讪讪的泛红起来,一时间又不知作何反应,就看着那女人。
结果女人仿佛更来劲了:“你看着我做什么?你这种人就不配坐在这里!这里是学校,多学学怎么做人再来吧!”说完她碟也没拿,居然就那么气冲冲的转头,摔门而出。
大早上图书馆一楼的人不多,就那么十来个坐在电脑前赶作业的人,这会儿也都傻了,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想看看是哪个倒霉催的今天上班。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错愕的中国留学生蓝海洋。早上刚进来还是僵尸面孔,现在变成关公了。
都疯了吧?他心想。作孽啊?
这时候美国女孩儿回来跟他换班了,也不知道刚发生了什么。蓝海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然后转身把那张影碟插回“W”的盒子里,飞快地从美国妞身边走过,说了声:“回见。”
他几乎是竞走的架势来到了藏书区,周五早上没几个人在这,很多灯都没开,黑洞洞的书架一排接着一排,让他很有安全感。如果再往前走,就又是一排窗,能看到图书馆背面的小花园,一个鲜有人去、疏于打扫、有些荒凉的地方,但也有它破落的美。
蓝海洋双手扶着一个书架,把头深深埋了进去。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他为了挣点钱买相纸,逼自己找了这份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每次坐在前台都生不如死,但还是尽量笑着满足各种要求。虽然也会遇到奇怪的人,但大多数时候来的人都还是会很有礼貌的托他办事,即使不耐烦也不会失掉受过教育人的风度。然而刚才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蓝海洋弓着背,在两排书架之间双臂忍不住都颤抖起来。他知道,他当然都知道,他非常自卑、非常害怕被批评,这么多年因为不爱跟人打交道,性格怪癖,只有庄梓风一个朋友,结果自己还要嫌弃他。他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成熟,遇事只想逃避,包括这种时候受点这样的小委屈,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男生,在异国他乡都觉得无助到不行,像小孩子一样。
他也知道如果他是个美国白人男生,那女人断然是不敢这样跟他讲话。
但这就是在海外的留学生啊。
过了一阵,他在心里把自己的软弱责备了几百遍后,终于平静了一些,缓缓走去前面的窗边,想看看那个没人爱的破花园。
然后就那时,他看到那个早已不喷水的喷泉边上,坐着他的神仙。一身白衣,扎着小辫,默默地在抽烟。
白色的烟雾慢慢上升,莫长汀也随着那束白往天上看,结果就看到了眼眶微红、站在图书馆一楼窗边看着他的蓝海洋。
他们对视了很久,好像都在参透这一刻的对方在做什么、想什么。
为什么都满脸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