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你这把算盘,打得跟你玉姨一模一样。”
冯文珺走近宗钦伦身边看了一眼,笑眯眯如是道。
宗钦伦对付账本对付得满头大汗,听见这句话,眼睛亮了起来。
“是吗,我打得很好吗?!”
玉姨可是个大商人!
冯文珺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垮了。
“是说你打得稀烂的意思!玉热多那把算盘,打得还不如刚开蒙的小孩!”
宗钦伦的脸也苦哈哈地垮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或许她真不是这块料。她眼睛一看见账本,就头昏脑胀,手一摸到算盘,就眼冒金星,捧起经史子集,更是昏昏欲睡。
春天学,太困,夏天学,太热,秋天学,太饿,冬天学,太冷。
一年四季,就没有适合她学账读书的时候。
她可能只适合吃饭睡觉。
可是不学也不行,武蕴安就什么都一学就会,她要是半点不学,难免越来越被比下去。
可她埋头苦学,好像也还是被比下去了。
真是人比人要死人啊。
冯文珺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哼一声,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走来走去,“我说你,也是不要着急,武家丫头毕竟比你大了好几岁,你跟她要强是要不上的。实在学不来就算了吧,等你十六的时候,我找个会做生意的女婿赘进来,你以后只要学驭夫就行了,家里家外的事都让他管。”
!!!
宗钦伦本来还在馋她手上的葡萄。
一听这句话,顿时馋也不敢馋了,埋头苦算。
不学就要靠男人啊,这比输给武蕴安还吓人!!
冯文珺计谋达成,又哼了一声,一边吃着葡萄,一边走出去,对外头招呼了一声,“蕴安,来吃葡萄。”
什么?!
宗钦伦一下子就放下了算盘和账本,连忙跑出去一看,武蕴安果然在外头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冯文珺也不告诉她!一想到有可能给她听了热闹去,宗钦伦就抓心挠肝地难受。
她跟武蕴安不说是从小争到大吧,也可以说是从认识的那一天开始就在争来抢去了。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收养自己的人其实并不是冯文珺,而是大周唯一的女相苏令瑜。她从小听着苏令瑜的故事长大,这位未曾谋面的义母是她最崇拜的人。
可是她也从小就知道,苏令瑜不只有她一个义女。武家的小女儿武蕴安不光也是苏令瑜的义女,还因为比她大几岁,而亲眼见过苏令瑜,还跟苏相说过话!
她当然不服气,但偏偏武蕴安哪里都比她强,她一读就打瞌睡的书武蕴安一看就会,她一摸就头大的账本人家一算就算明白,也就是武蕴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学账了,否则现在她还有得难受。
冯文珺在外头招呼武蕴安吃葡萄,宗钦伦隔墙听见了,生一通闷气,算盘越拨越乱,最后气鼓鼓把它跟账本一起往前一推,破门而出,“我也要吃嘛!”
武蕴安回头看了她一眼,手里正拈着一粒剥了皮的葡萄,紫红的皮半裹着青色的肉,把武蕴安的手指尖衬得素白素白的。是的,武蕴安连长相都更胜一筹,但宗钦伦相信那只是自己没长开的缘故。
武蕴安没说什么,冯文珺很是恨铁不成钢,“行行行!吃吧,吃完再回去学。”
宗钦伦哼了一声,噔噔两步走到武蕴安对面坐下,一个人把那一盘葡萄吃了个精光。
武蕴安哪里都好,哪里都强,但她偏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宗钦伦一边美滋滋吃着葡萄,一边得意洋洋地想:她太装!
武蕴安是个非常讲究表面礼数的人,或者说是非常要体面,她就算默默跟宗钦伦对着干,也绝对不会表现出来。她做得非常完美,以至于宗钦伦每每跟旁人提起武蕴安的针对,都没有人相信。
可这种滴水不漏的端架子,也就注定她得吃点儿小亏。
比如此时,宗钦伦知道武蕴安最喜欢吃的就是葡萄,冯文珺也是为她洗的这盘葡萄。这种娇贵的果实长安是没有的,得走七日的水路运来,一路用冬冰保鲜,价格自然不菲,也并非日日都能买到。武蕴安才刚吃了一粒,宗钦伦就当着她的面猛吃。
武蕴安要是能放下架子去跟宗钦伦抢,说不定还能抢到个两粒半串的。可是武蕴安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面子。
她吃亏的地方,就是宗钦伦占便宜的地方。尽管这点便宜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宗钦伦占到了就高兴。
冯文珺哪里看不出她们之间的较量,只是什么也不说。没办法,她虽然口头上总教训宗钦伦,可毕竟宗钦伦才是她养大的孩子,也是苏令瑜亲手托付给她的孩子。
至于武蕴安,她是武家的女儿。
对于武氏兄弟,冯文珺的态度是很微妙的。但苏令瑜毕竟认武蕴安做过义女,哪怕这是武三思的计谋,只要武蕴安跟苏令瑜有这层关系在,冯文珺多少愿意关照关照她。
冯文珺不是没防过武蕴安作妖,因为宗钦伦太缺心眼了,而武蕴安偏偏又很聪明。
可看来看去,武蕴安从没真下过什么手。
她渐渐放了点心。
冯文珺假装才发现宗钦伦吃完了葡萄,把她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拧了一通,便忙自己的去了。
武蕴安今日是来同冯文珺借一本书。冯文珺是做生意的,门路四通八达,能找到些别人难寻的孤本古籍。武蕴安不见得真爱看,可她在用这种方式维持自己的才女风范,必须持之以恒。
她把一粒葡萄分了三口吃,末了用手绢擦了擦指尖沾到的薄薄一层葡萄汁,静静等着宗钦伦吃完抹嘴,才云淡风轻地道:“昭容娘娘今日叫了我进宫听她讲学,这便要走,就不作陪了,妹妹。”
昭容娘娘,说的就是上官婉儿。自武曌退位崩逝以后,李显复位。上官婉儿作为武周旧臣,本应清算,但她伴驾多年,身在内宫,职同宰相,又有太平一力维护,用她很方便,杀她却很麻烦。
所以李显忍了,不光没撤她,还晋她做了昭容,自数十年前武曌将宫妃位份改为内宫女官职份以来,昭容已是内宫之中最高的职级。如今的上官婉儿在内宫中专设女学,举凡出身高贵或是才学精博的女子,都以听昭容娘娘讲学为荣。不过这机会就算塞钱也不大买得到,至少宗钦伦想去是门也没有。
其实也并非完全没门,不过冯文珺是不能容忍她跑出去祸祸苏令瑜的遗节的。
武蕴安在她面前提起这事,绝对是炫耀挤兑的意思。
谁稀罕啊!宗钦伦一下就上脸了,气得耳朵红了一圈。武蕴安说完这话,就又云淡风轻地走了。
宗钦伦越想越气,看武蕴安那飘飘然云纱似的裙摆远去——她连穿衣服都越来越像昭容娘娘了!真是的,凭什么?但她毕竟没在明面上把宗钦伦怎么了,宗钦伦试图压下这股怒火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小气,但尝试了两次以后她就意识到自己不是能忍辱负重的人,啪一下踢开凳子就追了出去。
武蕴安迤迤然的走得还挺快,偌大宅邸七弯八绕,她追上去的时候,人家已经出了大门了。宗钦伦计上心头,不远不近地跟在武蕴安身后,准备在她快到宫门前的时候冲上去往她干干净净的新裙子上踩一脚。
然而她才刚把这个计策在心里转了两圈,在某个转弯处,街尾巷子里忽然有人把武蕴安捂住嘴拖了进去!
宗钦伦大惊失色。
这地方人虽然多,但那拐角的地方是个视野打不开的地方,热闹街道上除了一直盯着武蕴安的宗钦伦以外,根本没人发现异常。宗钦伦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在巷子的另一头看见武蕴安的裙子一闪而过。
这事情发生得太紧急,她一来没什么时间思考,二来那如果是穷凶极恶之徒,报官只怕都来不及。宗钦伦几乎是立刻就决定追了过去!
万幸,她体力还蛮不错的,长到那么大,连同龄的男孩儿都很少有掰手腕比她强跑跳比她快、比她高的。宗钦伦迅速追上那伙人,小心翼翼跟着。
他们把武蕴安套了个麻袋放在板车上,又铺了一层稻草,就这么堂而皇之推出了城,宗钦伦先拽住守城官兵,让他们快点报官带人去救,一边自己就又追了上去。
歹徒把武蕴安绑到了城外一座破庙里,跟同伙会合,一伙共有七八个人,其中有个穿袍的,公子模样,但一身衣服看起来也是蛮旧了,连宗钦伦都能看出他其实有点穷困潦倒。
武蕴安被一瓢冷水泼醒,宗钦伦扒着窗户往里看,不由跟着打了个激灵。
武蕴安醒是醒了,但不知道是冷静得太快还是脑子懵着,她没什么反应。那个公子打扮的人上去就狠狠抽了她一巴掌,她也没叫。
“今晚你娘要是送不上钱来,哼,有你的好看!冯文珺这贱人,把我冯家害成这样,我非得让她都还回来不可!”
宗钦伦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知道这人有可能是谁了。
冯文珺跟她说过岭南冯氏的事。冯文珺出身冯盎家族,少幼无依被扫地出门,后来跟着苏相发迹…宗钦伦也是小时候听大人们聊天,依稀知道些内情。
冯文珺是报复过冯家人的,还报复得不轻,其中有个堂哥之类的人,被她设法诓骗,交出了冯家的某样宝物,后来那一代冯家家主查出此事,碍于族中压力,把那子弟逐出了家门…
说是逐出,其实族谱不曾除名,也就是不能住在本家宅子里了而已,比当年冯文珺的境地好了不要太多。不过后来冯家江河日下,他一个被逐出家门且再无建树的人,日子当然远不如以前了。
宗钦伦仔细观察那人几眼,发现年龄什么的都对得上,八成就是他了。
真是比天还大的胆子,竟然跑到长安来抓人了!不过他们显然是人生地不熟,根本没探听清楚到底谁才是冯家的孩子,错把从冯宅走出来的武蕴安当成了宗钦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