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冬至,缓不了几天,便是腊八了。
腊八是祭祀神灵和先祖的重要日子。其俗可追溯至上古时代,相传自神农氏起,便以祭祀稼穑之神、田畦之神、门户之神、宅灶之神、井路之神等,以报天地。
对于释门弟子,腊八是佛祖成道日,据传佛祖于这一日在菩提树下食用了牧羊女敬奉的乳糜而得以恢复气力,悟道成佛。所以,腊八这一日是释门的重要节日。
腊八之节,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便是煮腊八粥。若在往年,无智师太会带着不灵在腊八之前下趟山,去化缘些米、栗、枣、果仁,勿论多少,熬煮成一锅杂粥,除了供奉佛祖,其余的便布施给当日来上香的信女们。
今年的情况却有些不同。腊八未至,无相庵却早早就收到了信众送来的各色干果米粮。无需下山化缘,这些送上山的大包小包就已经塞满了小小的香积厨。考虑到今年的情形会有些不同,细心的不灵特特去定制了一口专熬腊八粥的大锅,另有二十来个瓷罐。杂货铺老板想不到在年关前还能做成一笔大生意,笑得合不拢嘴,又加送了五个瓷罐,只是恳请庵里能在腊八那天留一份腊八粥给他。不灵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临出门时,老板娘又塞了一包花生仁给她。
腊八粥,又名八宝粥。名为八宝,实则其中内容远超八样,颇为丰富。米有糯米、粳米、粟米、黑米、鸡头米,豆有红豆、芸豆、绿豆、黑豆、花豆,干果有栗子、松仁、杏仁、桃仁、榛子、白果、菱角、花生、红枣、核桃仁,十多样材料,看着就觉得喜庆。
腊月初七的晚上,月如一线,星似棋盘。山林里静悄悄的,除了夜风在树桠间穿梭的声音,往常总会时不时冒出来的兽吼鸦啼居然一概皆无。
此刻,无相庵的后院里,最是忙碌。要熬出一碗好吃的腊八粥,不仅仅需要好的食材,还要有精细的准备、准确的工序和细致而漫长的熬煮功夫。各色米被逐一洗淘,各色豆被逐一浸泡,栗子剥皮,榛子去壳,红枣脱核,花生离衣,一一俱精挑细选,反复清洗。
一口大锅架在灶台上,里面翻煮的是几样豆子。红豆、黑豆难以煮得酥烂,须得事先要煮至半熟,才能入米锅,否则米粒已经化了,可豆子还是硬邦邦的。在另一口锅里,先将榛子、栗子、花生、桃仁、杏仁倒进去,沸水滚上一刻钟后,再将表皮已经微有裂缝的各色豆子倾入,加盖焖煮半刻钟后,将余料悉数加入锅中。一时间,大锅里热气腾腾,五颜六色的各式米豆果仁上下沉浮。红枣为腊八粥增添了独特的香甜气息,而榛子、花生、核桃仁、瓜子仁则以其特有的油脂增加了腊八粥的黏稠感和果仁香。栗子和菱角在持续的熬煮下,丰富的粉质使腊八粥更加细腻柔滑。这一锅汇聚了十多种食材的腊八粥里,虽然没有莲子、桂圆等富贵人家才有的食料,却依然丰厚饱满地令人怦然心动。
空依吃力地翻搅着防止糊锅,同时留神着火候。待锅中水滚过一次后,她便让空秀赶紧抽出灶膛里的大柴火,改用微微跳动的弱火细细熬炖。忙碌了半宿,空依总算能歇下来了。空净心疼她,便撵她和空秀赶紧回去补觉,自己则守在灶台边看火。
香甜的气息细细袅袅地从锅盖缝里漫出来,绕过香积厨的房梁,飘过空净纤细的肩背,从两扇未闭合紧的木门中转出去,在无相庵后院的上空快活地盘旋。淡淡的白色水汽,在冬日的夜中,很快变得透明,只是那黏稠的馥郁气息依然浓厚饱满——枣香、栗香、豆香、米香、瓜仁香,还有更多细辨不出来的香。这香气集合了天地生养的造化,在火与水的巧妙运化中,孕育出滋养万灵的精华。香气溶入月色中,眉样弯月仿佛朦胧了一瞬而后变得更清亮。香气弥漫到山间,林禽山兽的呼吸似乎更加柔软低沉。直通无相庵后门的那条山径旁,一株甚为高大的老松,虬枝苍鳞,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却也被这香气激得舒展了一下苍老的鳞甲——尽管动作极为轻微,可依然发出了哗哗的声音。
清晨,下雪了。
不灵抱着柴火进了香积厨,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灶膛里的火将熄未熄的样子,几丛小小的火苗在焦黑的木柴间扑腾着。空净掀开锅盖,氤氲的水汽顿时模糊了她的视线。腊八粥熬得很黏很稠,将大勺紧紧吸住,空净不得不用力翻搅。米粒已经完全化开了,与豆你侬我侬地交融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果仁粒在米豆间费力地载沉载浮,“咕嘟”一个泡泡冒起裂开,一块核桃仁摇摇晃晃地浮在粥面上,像座莲台。
第一份腊八粥是要供奉给佛祖的。第二份、第三份。。。。。。十方世界的诸佛菩萨都将接受无相庵的供养。
空依和空秀两人合力抬着一大盆腊八粥,小心翼翼地踩着未融的薄雪,走出后门。那里,在雪中已经守候了一整夜的飞禽走兽们一见她们出来,齐齐发出低低的欢呼。
“等急了么?”空秀笑嘻嘻地抚了抚一头三尺来高的山鹰的背翎,顺手拍去了它头顶上的积雪。山鹰示好地在她手背上微啄了一下,轻柔地有如雨滴落下。
自山鹰打头,或禽,或兽,依次排成蜿蜒曲折的长长一队。它们经过大盆旁,停下来,啜食一口腊八粥,再安安静静地走过。一只憨态可掬的红毛兔子紧跟在青鸦后,俯首吸了一大口粥后,抬起头来,讨好地冲着两人龇牙一笑,露出一对漂亮的大板门牙来,雪色寒光一闪而过。红毛兔子后面是一只巨大的豺狗,它规规矩矩地迈着方步,低低埋下头,先行了个礼,才将尖尖的嘴巴向腊八粥探去。排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只壮年雌虎,毛色金黄,遍布褐色和黑色的斑纹。它甩了甩爪子,似有些不满自己的位置,可依然耐着性子。等雌虎到了跟前,空秀指着它道:“师傅说你勇猛精进,可就是有些恃强凌弱,耐性也差。你看看,一年过去了,还没什么长进!”雌虎低吼一声,似乎在为自己辩解,可最终还是悻悻然地将尾巴垂下了。因为是排在最后一位,雌虎大嘴一张,好像打算将盆里的腊八粥悉数吸尽,急得空秀赶紧撵它:“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心?山上还有多少同伴没吃呢,你怎么不想想它们?快走快走,若你明年有长进,我再多给你些!”雌虎舔着舌头,意犹未尽地晃着脑袋,终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此时,大盆里剩余的腊八粥仅有浅浅一层了。
空依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景。尽管之前空秀又是解释又是安慰,可乍见之下,空依还是被惊得恍恍惚惚。直到众兽都消失在山林中,她还觉得似乎在做梦。
“师姐——”她哆哆嗦嗦地拽紧空秀的袖口,“方才那个——是真的么?”
“真的不能再真啦!”空秀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施腊八粥时,吓的“嗷嗷”乱叫,觉得空依能这样表现已经很不错啦。“冬山上生灵众多,除了这些已有灵性的,还有许多尚在愚鲁蒙昧中。师傅时常会去后山对它们讲经,而它们不管是否听得懂,都能在无相庵的庇护下相安共处。”她瞥了一眼脚边的大盆,叹道:“看来还是拿少了。剩下这点儿,哪里够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