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药大师生性傲慢，不受拘束，说好听点是潇洒恣意，说不好听就是神经病。他辈分高——是南禅宗宗主的师弟，名气又大，谁能入他的眼？无智误打误撞地讨茶喝，他肯或者不肯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苦戏弄人家小孩子？倘是南禅宗里的徒子徒孙，就算他把人家捉弄得鼻青脸肿，自然会有人为他收尾。可惜，他眼神不好，偏偏逗趣儿逗到了无相庵的小尼姑头上，这下可惹到了马蜂窝，岂有不蛰个满头包之理？

后来，为了调解这一场误会，禅药大师亲自煮了一道“南山佛茶”，希望无相庵庵主喝了茶，不念前咎。须知禅药大师不但香药合得绝，于茶道上也是无人能及。曾有皇子亲临拜访，想要饮一盅大师亲煮的茶，却被一句“非佛子不得其味”而羞得悻悻而返。

这道“南山佛茶”到底有多好多绝，无智是不晓得的。因为禅药大师给她另上了一盏蜜水，由鲜花合酱，花蜜入渍而成，饮之神清气爽，身有余香三日不绝。那盏蜜水，令无智师太记忆深刻，经四十余年而难忘其味。

离开南台山，无智扯着师傅的衣袖，对那盏蜜水赞不绝口。

“你倘喜欢，下次路过再去让他煮与你喝。”师傅对这个小徒弟很是疼爱。

“才不要呢！”无智嘟着嘴，并不乐意，“他那么骄傲，看人都是抬着下巴的，对他说话却充耳不闻，说话像是吐金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谁稀罕！”

师傅一反方才在山上的凶相，慈爱地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不可人后道是非哦！”她微笑道，“并非他充耳不闻，而是他天生耳聋，听不见罢了。”

“啊！”无智的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可。。。。。。他明明会说话呀！”

师傅颇有感慨地叹息道：“从天生耳聋到开口吐字，他的毅力和聪慧无人能及，单凭这一点就已不凡了，不过，终究可惜了。”

“可惜什么？”无智不明所以。

师傅摇摇头，“你还小，等你再大些，就懂了。”

十年后，禅药大师圆寂的消息传来。彼时，师傅已逝，衣钵由师姐传承。师姐说，禅药大师想要分裂南禅宗，另立宗派。其手段激烈，导致南禅宗内讧，折损了好几位高僧，而他也因失败而自绝心脉于后山。

再过十年，无智想明白了。

师傅说薄唇的人生性凉薄，惯会巧言令色。他虽不会巧言，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天生耳聋的孩子敏感又自卑，想必幼年颇多波折。也许在他看来，只有自立宗派，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将曾经的晦暗磨难悉数掩埋在宗师的灼灼光环后。他虽是出家人，却始终未能跳出名利，辜负了太多人。

无智师太低头凝视着掌中的茶盏，在油灯昏黄的光亮下，蜜水表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光泽。灯火闪烁不定，无智师太沧桑的面庞上时明时暗，空依怔怔看着，一股道不明的心酸油然而生。

饮一盏蜜水，需要多久？

怀念一盏蜜水，却要用四十年荏苒光阴。

无智在沉默中忆念往昔，尼舍中寂寂无声，只有灯油微微跳动，似与窗外的风声相和。

“我尝着这蜜水非但花香暖人，似乎还有些清冽之气。”手中的蜜水不再温热了，无智师太终于转回神。她单手转着茶盏，头也不抬地问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