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修煌话里话外的软硬兼施,裴老财除了装作没听懂,还能做什么呢?
其实,他心里门儿清。女儿,万万不能再出现在人前了!对外,他要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心肝被活生生摘取般;对内,他还要安抚愤怒的老妻和伤心欲绝的女儿。不过三天,他那原本滚滚圆的脸蛋便脱了形,两颊跟各挨了一刀般削了个大坑,鬓角的白发都连成片了。
裴致珈连裴家庄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直接送到了微澜山上那个不为人知的小庄子里。那庄子本是裴太太的陪嫁,算是她官家小姐最后的一点体面,却没想到在二十年后成为女儿的藏身之所。
寇娘子的老娘已是花甲之年,作过裴太太的乳娘。她有一子一女,儿子尚未成年就死了,男人曾是裴老财的管事,某一年外出遇上山洪就再没回来过。她守着女儿,在裴太太的怜悯下不好不坏地过活着,直到寇娘子成了裴致珈的乳娘。
寇娘子娘俩的命运几乎同出一辙,不到四十就做了寡妇。不同的是,寇娘子没有子女,便收养了表亲家的遗孤,便是小茉儿。小茉儿甚是机灵,不过因为被寇娘子娇惯着,兼之庄子里的人看着寇娘子娘俩的面上都让着她几分,便惯得小茉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自寇娘子的老娘主动提出要去替裴太太看守小庄子,小茉儿便陪着她一道在庄子里过活。每个月,裴太太都会遣人送来米粮菜油,不愁吃不愁喝的,小茉儿在这庄子里过得顺风顺水,直到——
她的克星突然驾临!
自小娇养大的小茉儿和打八岁起就独立谋生的棉花对上,简直毫无悬念。不出五日,小茉儿见了棉花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绕着走,尽管一边绕一边咬牙切齿。诚然,她有寇娘子作靠山,可棉花也不是傻子——裴致珈可是把尚方宝剑,只要一祭起来,论谁都得甘拜下风。不过,棉花是个识时务懂眼色的姑娘。她心知虽然可以依仗着裴致珈的信任,但不能太过火。毕竟,她一个半路进来的丫头,如何比得过自小乳大姑娘的乳娘?不过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彼此都保留几分罢了。
修煌想赶紧将这里的事体料理干净,便可接上老母,踏上返回省府的大道,笃笃定定地去做学政大人的快婿去。因为有了这份急躁的念想,故而,他的狠辣打算便没法如其想象般落到实处。
先前,他说裴致珈的坏话时,见裴老财动怒的样子,以为这土鳖岳父定是怕了学政府的权势,不敢为女儿说一句告饶的话。谁知,等他提出要休了裴致珈时,方发觉自己远远低估了裴家二老。
不管裴致珈是死是活,总之,她是不能再行走于世了。可是,倘要他再得寸进尺地毁了裴致珈的名声,裴老财裴太太能豁出命去跟他死拼。这份决绝,就是他再怎么拉起学政大人的虎皮也没用。
裴太太瞪着一双红肿如烂桃的眼睛,话语跟铁蒺藜似的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迸出来,直冲修煌扎去:“我儿嫁入你修家三年,孝敬婆母,操持家务,哪一点做得不好?若没有我裴家,你个姓修的还不知道在哪家破庙里吃风呢?若没有我裴家,你个姓修的能体体面面地坐着车上省府赴考?我呸!你如今高中解元了,啊——就抖起来了,就看不上我儿了。如今我儿生死不明,你还要给她扣个不贤不德的罪名!天呀!我也不要活了,咱们索性一道到阎王殿前辨个清楚罢!”说着,她就一头冲过来,揪住修煌的前襟又哭又骂。
修煌何时见识过如此泼辣疯癫的丈母娘?那个每每用饭时就吩咐要单给姑爷做一份他爱喝的荷叶鸡丝汤的笑眯眯丈母娘,此刻跟要嗜人的母老虎般,直接将修煌的气势压倒了地上。
修煌吃了这么一吓,话已经结巴得不行了:“她。。。。。。她。。。。。。她。。。。。。不。。。。。。不贤,我。。。。。。我。。。。。。我。。。。。。还休。。。。。。休不。。。。。。得。。。。。。得了?”
“呸!你个混账没天良的,早不休晚不休,一中解元就休妻。你当旁人都是瞎子么?我要上京去告御状,告你个忘恩负义!”裴太太一蹦三尺高,吐沫星子足够修煌洗三天脸了。
“我儿现在不知生死,哎——呀!”裴太太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直直盯紧了修煌,“我儿是不是被你害死了?我养的闺女我知道,她才做不出你说的那些事。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我儿害死了?”裴太太双手将帕子拉得笔直,似乎修煌一说个“是”字就要立马动手勒死他。
修煌原本心虚,被裴太太这么一吓,那是虚得不能再虚了。别看他在学政大人面前能说会唱,心思机巧,可到底还是一介书生,作恶的底气终究比不得占山为王的土匪。
修煌的惊慌失措落在裴太太眼里,更是激发了她心底的怒火。原本,裴老财给她支招,一个唱白脸,一个□□脸。可裴致珈是裴太太的心肝,就算还活着,可也被修煌折腾掉了半条命。一想起初见女儿时跟叫花子般的打扮,裴太太就心疼得跟针扎似的。因而,这假戏做出来,被真戏还要像三分。
裴老财瞅着火候差不多了,抹了一把眼泪,走到妻子和女婿当中,做出劝架的架势,好歹劝着让妻子松开了修煌的前襟。
“贤婿,咱们什么都别说了。”见修煌要张嘴,裴老财赶紧截住,“珈儿死了,这是她的命。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珈儿背着个不贤德的名声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