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恩寺外西北角,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梅林。
梅林里,梅树颇多,足有几百株。然,都是些寻常的品种,最多的,就是腊梅。
其实,就品种细论,腊梅并算不得梅花,与江梅、早梅、官城梅、重叶梅并不属一类。据《梅谱》所载,“腊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蜡,故名腊梅。”。就花貌而言,腊梅花,既小且黄,只堪称得上“小巧玲珑”而已,与宫粉、绿萼之类的梅花简直不可媲,然花香清雅冷冽,殊为不凡。
这片梅林原是无主的,因着靠近崇恩寺的香客院,时常为闲适的雅士所打理,倒也渐渐成了帝都一景。
到了腊梅盛开的季节,梅林里黄灿灿的一片,远远地,就有清冷的梅香袭来,少不得喜欢舞文弄墨的士子们来此聚会。吟诗作对耗去半日后,再到崇恩寺用上一桌或丰或简的素斋,留几首小酸诗,倒也堪称雅事一件。
空依也喜欢那片梅林。当然,她的喜欢是不大纯洁的,除了赏花嗅香,她还打起了“花馔”的主意。
咳咳——“花馔”这么风雅的词儿,是黄秋起的名儿;其实,但就空依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香炸面拖梅花”——
“拿细面打成糊,以梅花拖过挂浆,然后在油锅里炸得金黄松脆,或撒上椒盐,或是糖粉,哎呦喂,那个好吃啊——”空依正向黄秋和宋仪娉细说她的打算,冷不防听见身边一声不小的吸溜,侧头一看,就见五岁小沙弥玉明正在擦嘴,嘴角还挂着没吸进去的口水呢!
玉明是个孤儿,还没满月就被送到崇恩寺门口,破布襁褓里只揣着一个脏布条,上面用炭条写着生辰八字。其实,崇恩寺里,像玉明这般身世的小沙弥并不少,不过有的是年长后又被父母亲人认领回去,有的则还俗了。如今,崇恩寺里,如玉明这般大的小沙弥,只他一个,在他下面,还有两个三岁的和一个两岁的小小沙弥。
崇恩寺里都是大和尚、老和尚,对于玉明这样的小沙弥,自然是粗生粗养。脖子洗不净啦,衣袍上扯条口子啦,鞋子不合脚啦,这类事情,司空见惯。玉明五岁了,渐渐晓得人事,不像他下面那三个还懵懂无知的小小沙弥,倘衣服破了,就会找相熟的女施主帮忙。
自打空依和宋仪娉来了崇恩寺,玉明可就成她们的小尾巴。除却每日认字做功课的时间,玉明就总喜欢围着她们打转。他倒不是为了空依给他弄好吃的,说穿了,不过是小小孩儿的“恋母情结”,见着年长可亲的女性总会忍不住喜欢。有时候,空依给他特意做些适合小孩吃的食物,他还要多问一句“玉林玉沛玉惠能不能吃呀”,跟小大人似的,颇为懂事。
玉林玉沛玉惠,三个比他还要小的萝卜头沙弥。
越懂事的孩子,越招人疼。虽则空依翻过年才十一,但架不住她两辈子修成了一颗老阿姨心。虽则面对无智师太时可以毫不要脸地撒娇,但对上玉明的娃娃脸,她就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
于是,在空依的着力培养和滋润下,玉明的见识和品味有了大幅提升,非但能对戒火师父蒸的馒头点评道:“都蒸塌了——若和面时加点糖,会更喧软些”,居然还知道腐皮是以豆浆熬煮的第一层油皮所制得。这样的见识,深得戒火师父欢喜,大有将其培养为自己的接班人的想法!
此刻,空依正在吹嘘如何油炸梅花,就被不知何时偷摸进来的玉明听个正着,而且,他居然还能被这不知道是啥东西的食物勾出了口水。这自然是不能夸空依的吹牛本事高,而是玉明对食物的抵御程度太低。
玉明擦干净了口水,再拿小手往两边唇角按按,确认打理妥帖了,方眯起两只月牙眼,揪着空依的袖口道:“空依师叔,那你啥时候炸个梅花吃呗?”
空依支着下巴,想了想,道:“要说这几日,也还能行。昨日儿才去过梅林,见早梅和官城梅都开了不少,咱们可以炸这两样梅花吃。不过——”她拍拍玉明的小圆脑瓜,道:“摘梅花可是个麻烦事儿,不好办?”
“为甚?”玉明不明白。
“这段时间里,来赏梅的游人不少,白天我们去摘花,我担心会被骂死。且梅花朵小,要想好生过吃过瘾,那可得摘一大箩才够。”
“那我们去晚上摘?”玉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满的都是对油炸梅花的渴望。
“晚上?”空依做了个恐怖的表情,“大黑夜的,你不怕么?”
“怕什么?”玉明站起来,拍拍巴掌大的小胸脯,气势如虹道:“大老爷儿们,胸有浩气,怕个甚?”
空依望着身高不及二尺半的小玉明,立时笑而绝倒。
夜黑风高。
梅林里,出现了三大一小四个采花贼。
顶小的那个,背着个硕大的箩筐,紧紧拽着比他只大几岁的小尼姑,虽则小脸板得紧紧的,看着甚是严肃,而细听之下,却能听见他齿间轻微的“咯咯”声。
“怎么,害怕啦?”空依反手一抓,握住了玉明冰凉的小手。
玉明脸一红,想要扭开手,然心里的恐惧终究还是战胜了他的小面子,只不过依然嘴硬:“哪有?一点也不害怕!”
“不怕?你牙抖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