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泰十八年。
空依这两日颇有些暴躁,暴躁到就连黄秋见了都躲着走。
私下里,黄秋冲着宋仪娉直嘀咕:“是不是小姑娘长大了都变得不好惹了?你瞧瞧空依,先前多乖巧多伶俐啊,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可爱聪慧的女孩子了。可如今,一言不合就出手,简直要往女凶煞的路上走啊?”说着说着,他还好死不死地多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小时候也特别乖巧伶俐可爱聪慧?”
然后,就见正在削芜菁皮的宋仪娉停下手中的活计,冷冰冰地转过头,阴森森地正面对着他,一眯眼,似笑非笑道:“黄大爷瞧我像不像女凶煞?”
黄秋一见那菜刀就在离脑门子三寸远之处闪着寒光,当即吓得腿一软,哧溜便溜出了厨房,抱头鼠窜。
真真是不作不死!
见吓走了嘴欠的黄秋,宋仪娉讪讪收回了菜刀,重重叹口气。今儿空依又揍了一个登徒子,下手之重,只怕非但他爹娘认不出来,就连他家的老狗恐怕都难以辨识。因此,按照一贯的处理方式,今晚的膳食很有可能要推迟一个多时辰。
空依揍了人,向来是师父无智师太替她收拾烂摊子。虽则说是烂摊子,但无智师太完全没有一副想要息事宁人的姿态,甚至,她的态度更能气死个人。用黄秋的话来讲,就是“徒弟揍人,师父埋人,埋完了还不忘狠狠跺两脚,务令那人不得翻身。”
唉,没办法,谁让无相庵的传统就是护短呢?
自然,黄秋不晓得的是,在无人之处,无智师太还是会“教训”空依一二。
“这一次,又是什么缘故?”无智师太看都不看徒弟一眼,只管闭着眼问。
“那混蛋扯我的头发,还说我是假尼姑!”空依的火到现在还没消呐,一说起来又蹭蹭蹭冒得更高了,“我原想着不与他一般计较,哪成想那混蛋见我不理愈发张狂起来,竟敢开口说荤话!我看他委实欠揍得很,便随了他的心愿。岂料,那货全身上下就只有舌头会动,其他都是豆腐做的,三拳下去便哭爹喊娘了,我也没办法!”她无奈地耸耸肩,两手一摊,手背上隐约可见伤痕——那是揍人挂带出的伤,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许久之后,方听得无智师太长叹一声,道:“唔,晓得了。晚膳多吃点——今儿既花费了力气,就该补一补,让娉娉多做个菜罢!”
“诶——”空依乐得成了眯缝眼,一蹦一跳地出去了。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在脑后飘呀飘的,像一匹丝柔亮丽的绸缎。
无智师太不由眯起眼,忆起当日空依初初上山时,顶着一脑袋稀稀疏疏的杂碎黄毛,巴掌大的小脸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唯独没有那个年纪应该有的惶恐。起先,她并不在意这个黄毛小丫头。倘非因着无相庵穷得几要养不起那几个孩子,她才不得已接受了何府的供奉。然,待不灵禀告于她小丫头“夜半做贼”,非但自己吃了个肚圆,还将空净、空秀都给喂饱了,她才略略关注了一下。
然,关注得越多,获得的惊异也就越大。渐渐地,惊异变成了惊喜,这个小徒弟成了她心底的一团软肉,纵以往有各种猜忌,如今,也都消散了。
想起何府的五年之约即将到期,想必空依的爹娘早已望眼欲穿,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大舒服。然,不舒服归不舒服,她有什么理由扣住人家的女儿不归还呢?想必,空依心里也是极念家的罢?如今,她渐渐长大,少女的柔美替代了先前的疏眉细眼,纵一身缀着补丁的缁衣也不能掩盖她那柳条般的柔软腰身。
唯一与相貌往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的,是空依的脾气。现如今的空依,因着跟黄秋学了两套拳脚,打起人来简直可以用“横冲直撞”来形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凡遇上哪个嘴欠的混小子手欠的登徒子,准保儿被她揍得连滚带爬——她连给人家告饶的机会都不留,一出手就见血。所幸,还晓得轻重,没揍出来个腿折胳膊断。
念及此,无智师太难免心生内疚。
旁人家这么大的小娘子,纵不说插花戴簪罢,起码不会如空依这般,整日价跟着个老尼姑云游四方。旁人家的小娘子在踏春玩斗百草,空依却踩着过膝的泥水艰难行走于滩涂上;旁人家的小娘子在葡萄藤下纳凉啜冰甜的蔷薇露,空依却顶着烈日踩踏在荒漠沙砾间。这几年,她憋着一口气,总想要寻到能解决西北荒原鬼蜮威胁的法子,带着一干人行走四方,然,终究徒劳。
如今,也该回去了。
托黄秋的福,因着有纸马车,这趟返回冬山的行程大为缩短。不过半个月,他们便抵达冬山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