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丫爹的声音不算甚响亮,却如一记炸雷炸懵了空依。她顺着爹的视线看过去,就自人缝中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儿,额前留着一撮桃心软毛,穿着小夹袄,胸前还系着块半脏不脏的围兜,正抱着一个陌生妇人的腿,歪着脑袋怯生生地望着她。
空依心里咯噔一下——啥时候家里多了个要唤自己三姐的小儿?
她的视线自那小儿面上,渐渐上移,就见小儿抱着腿的那个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相貌平平,面色略有些蜡黄。那女子嘴角噙笑,眼睛不大,却很亮,那笑容中难掩得意。
空依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望着爹,再看向娘和姐姐,在他们面上读出了不同的欢喜和无奈。
那年轻妇人自腿畔抱起小儿,两三步走到空依面前,点头笑道:“三姑娘回家了,可是天大的喜事!宝儿打昨儿就嚷嚷着三姐姐,今儿见了三姐姐倒害羞了。”
荷丫爹接过小儿,大力亲了一口,哈哈笑道:“没出息的小子!自家姐姐,还害什么羞?”说着,便将怀中小儿要塞到空依怀里。空依下意识地一躲,并没有伸手去接。一旁的枣丫赶紧接过小儿,面对妹妹满脸的惊疑,苦笑着低声道:“先进屋罢!晚上我再与你说。”
忽然间,空依觉着原本满溢于胸的欢喜,忽然变虚了,空荡荡的,仿佛无处着落。
黄昏之后,邻人渐渐散去,屋子里只余荷丫爹娘姐姐,以及那陌生妇人和她怀中小儿。
空依只觉得一阵恍惚。原来,这个弟弟,已经三岁了。
枣丫的语气淡淡,仿佛已经认可了这个事实。可荷丫娘眼中的苦涩,却依然难泯。
空依此刻方晓得,原来五十两银子,不但能翻新家里的屋宅,能给娘买到有用的药,还能——给爹典一个妾!爹说,家中无儿,纵闺女再多,也是个绝户。以前,穷得叮当响,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自然没得想。如今,家里有屋有田,这家当岂能无人继承?莫非要分给几个女儿当嫁妆?将来,谁来给他养老?
空依嘴巴咧了咧,想笑,又想哭。原来,女儿是这般定义的。虽说如今世情便是如此,然,空依却始终无法接受。上辈子自己过得窝囊,可社会上女子的地位并不逊于男子,甚至能干的女子更得人看重。她望着两个姐姐,只觉得她们处处都好,哪里不如男子了,倒叫爹如此看不上?
原先,荷丫爹与家人提及时,只说要典一个妾,待生下男儿,养上一两年,断了奶,便还令离开。如今,宝儿已经三岁了,他却矢口不提。那典来的妾,名唤桂娘,亦一改先前的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整日抱着宝儿不撒手,进出带风,竟仿佛是这家里的女主人般。
荷丫娘性子软糯,又是病弱之身,一动气就头晕。不知是不是桂娘教唆,宝儿就是不肯给她抱,也不乐意叫她娘。每每她要与宝儿亲近,宝儿就大喊大叫,结果,桂娘就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抹泪道:“宝儿胆子小,姐姐莫要吓着她!”气得荷丫娘哭了好几次——难不成她是老虎,专吓宝儿?
为此,暴脾气的枣丫寻过几次桂娘的麻烦,但每每都被爹教训,有一次甚至背上挨了好几笤帚,力道之大,竟是青紫纵横。荷丫娘又是心疼女儿又是气急丈夫,险急晕过去。
外人看来,荷丫爹有妻有妾,有儿有女,自是有福之人。只怕,他自个儿也是这般以为。只是,这屋子里的其他女人呢?他无需关心,也不想关心。
弄璋之喜,于荷丫家,却未必是。枣丫并不觉得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故而,她在写给空依的信中,只字不提。
空依还俗返家,自然少不了何府的赏赐。虽说不过几套衣衫十两银子,然于乡下人家,亦是不菲。荷丫爹欢喜上面又添欢喜,当时便将银子锁进小匣子里,钥匙贴肉收妥。
爹的这一举动,落在空依眼里,竟显得有些刺眼。她忍不住道:“爹,这些银子,可以给姐姐备付好嫁妆。”
枣丫已逾二十,这在乡下,属于难嫁的老姑娘。倘没有一副厚实的嫁妆,只怕亲事难成。就是槐丫,也将十八,论理应该成亲了。先前家里穷,没人求娶,尚可理解。然,奇怪的是,如今家况渐好,两个姐姐依然待字闺中,委实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