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飞奔之后，纵空依缩在黄秋的袖子里，身体上并不觉劳累，然，精神上却思虑过甚。她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一晚上，连眼皮都不曾合一下，待天色麻麻亮时，略略有了些困意，却已到冬山脚下。

无相庵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是来进香的信众，皆可驾车，自山脚下沿山路抵达无相庵门口。然，于妖族，无论甚事，都必须在山下收敛妖气，规规矩矩地步行上山。

纵如今黄秋已是无相庵的记名弟子，也不能不守这规矩。因而，到了冬山脚下，他收起足下驾云，抬起袖口，轻弹三下。

空依双眼通红地跳出宽大袖口，只觉头重脚轻，缓了好一会儿，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进山的路。

无智师太自接了她托周娘子送来的信，深思一夜，便打发不灵开始准备各样剃度之物。

于这个小徒弟，无智师太依然觉着她身上有自己看不透的地方。然，这五年日夜相处下来，纵看不透，却也能觉出这孩子心无杂秽，是个值得信赖之人。

说来也怪——

一迈入无相庵的大门，空依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剃刀轻轻搭上头皮的那一刻，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叮”地一动，断了。那些应该，或者不应该，属于她，或者不属于她的牵挂思虑，随着那一动，仿佛脱离了情感的桎梏，渐渐离她远去。

空依正式落发，内心一片宁静。

空秀早就准备好了温水热帕子，单候在一旁。眼瞧见空依满头秀发悉数落地，一个玉白的圆圆脑袋逐渐显现，她忍不住叽叽咕咕地偷笑起来。

看着空依将头皮洗得干净亮白，她终于按捺不住，嘻嘻笑道：“师妹，你这脑袋，委实秀气，竟比咱们今年地里收来的冬瓜还要俊三分！”

哎呦喂，这是夸人的话么？

当晚，空依大显手艺，蒸了好大一座色香味俱全的冬瓜盅。虽则盅里盛的都是素菜，然，有了野蕈干的鲜汤打底，冻豆腐、油豆皮、花菇、石耳，以及各式干菜皆炖得鲜美异常，五颜六色，浓香扑鼻。诸人皆吃得过瘾，尤其是空秀。她素来食量大，最后那一整个冬瓜，连盅体带盅盖儿，至少有两三斤，硬是给她眉飞色舞地吃了个干净。

只是，冬瓜毕竟不比米面耐饥，纵一大盆入肚，还未及夜半，空秀便饿得抱肚子了。

偏生，这个傻孩子还不晓得着了空依的道，却还哀叹，“早知会饿醒，我就该再吃一大盆！”

自打空依剃度，她便静静等着，候着爹哪日打上冬山来找她算账。毕竟，她坏了爹的“好事”——五十两银子，这于乡户人家，是好大一笔收入；且，又有桂娘一旁挑唆，爹岂能放过她？

她等啊等，等了两三个月，也不见爹来砸无相庵的大门。难不成，有什么事儿将爹给绊住了？她可不信，爹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诚然，确如她所想，荷丫爹在她剃度后的第三日，便寻到了冬山脚下。

因着他是头一回来冬山，特特在浦阳县城里雇了架骡车。待车夫将他送到山脚下后，指点给他上山之路，便掉头离开了。

他顺着山路走了小半日，却忽然发现，自己又返回到山脚下。这回，他在山脚下盘桓甚久，却再也寻不到上山的路。而更奇怪的是，非但不见上山之路，就连去无相庵上香的香客，都不见一个。

他凭着依稀的记忆，于山石枯木间摸索上山，可还是在不多会儿又绕到了山脚下。荷丫爹心里一咯噔，觉着有些不妥，便不敢贸贸然地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