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秋茗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不再挣扎，不再试图摆脱束缚。她只是坐在那里，双眼中的疯狂和病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空洞。眼泪也不再流淌。面颊上，汗和水混杂在一起，一缕缕发丝杂乱无章地黏在皮肤上，两道泪痕，她很想去擦拭，但她无法擦拭。索性不管，就这样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现在，她甚至已经不想再抵触回忆了。</p>
“不再咳嗽了吗？”</p>
曲秋茗问，没有人回应。本来屋子里就没有别人，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p>
“好着呢。”</p>
她说，低垂着头颅，放弃一切徒劳举动。她已经不再关心夏玉雪到底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了。</p>
“和我有什么关系。”曲秋茗自言自语，“她想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情。她要杀人，就随她去吧，我不在乎，她要是死了……”</p>
“……随便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喃喃说着，失神，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现在想想，复仇有什么用？即便报了仇，又能有什么改变？始终，我也只是……”</p>
只是独自一人。</p>
“别丢下我一个人……别……”</p>
她低语，头颅低垂下来。她精疲力尽，感觉困乏，睡吧，何必再挣扎，何必管那么多事情，困倦了，还是先睡一场再说。</p>
她低下头，双眼眼皮渐渐合上。</p>
低头……</p>
她的眼前一阵模糊，事物开始变得昏暗，她渐渐被黑暗包围……</p>
睡——</p>
突然，一道光刺入眼中。</p>
相当刺眼的亮光。</p>
她重新抬头，看向光源。</p>
那是屋子的一角，阳光，通过屋顶的破洞照耀下来，照射在那个角落的某个物事上，反射刺眼的光芒，吸引了她的注意。</p>
曲秋茗的困意略微退散了几分，向着那里看去，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p>
光，光芒，光明，很好，很温暖，很明亮。在阳光下很安全，黑暗中独自一人很可怕。那物件照耀光芒，为她带来安全感，驱散黑暗，驱散邪恶，保护着她。</p>
那是锁子甲。甲上的铁环，粼粼闪光。</p>
她注视着锁子甲，那是夏玉雪丢弃在那里的。曲秋茗望着那金属编织而成的衣服，回忆，那贴身的护卫，那守护者，那份礼物，那被践行的承诺。</p>
“我必践行我的承诺……”</p>
她喃喃自语，目光再次变得有神。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又恢复了力气，她想要下床，想要走过去，想要穿上那件锁子甲，穿上，便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对，是的。</p>
她的双臂开始蓄力，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扭动着手臂。这一次，不再着急，不再躁动，不再乱发蛮力。她慢慢地，有技巧地扭动手臂，试图摆脱束缚。她可以做到的，可以挣脱绳索，有人教过她诀窍，而那个人的声音此刻就在自己的耳边回响，提示自己，鼓励自己，给予自己保护。</p>
她扭动，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弛。</p>
她看着那件锁子甲，感觉触手可及。只要自己挣脱了绳索，只要自己摆脱了束缚，便可走上前去，便可穿上它，接受它的保护。只需要……</p>
“慢慢地，慢慢地扭，不要着急，双手上下移动……”</p>
那个人的话语声，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腔调，听起来却是那么温柔。</p>
“阿提拉……”</p>
曲秋茗轻轻地呼喊着这个名字，感觉手腕上的绳索又松弛了一分。</p>
云二郎转身，看见了这个女人。原来自己先前误以为是幻听的话语，都是她说的。他见过她，是的，的确见过。即便此刻失血过多，精神衰弱，他也清楚地记起了曾经见过她一面。在山寨上，在那次古怪的会议之中，即便其他部分都模模糊糊，淡忘，但这个女人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p>
还是那漆黑的兜帽斗篷，西域才有的样式。兜帽之下，是卷曲的黑色长发，阳光下泛着些许蓝色光泽。还是那湛蓝的双眸，坚定的目光如炬。还是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还是那古怪的装束，铁甲手套，护膝，皮带，脖子上挂着十字形的吊坠，腰间挂着十字形的长剑。唯一不同的，就是额头上多了绑带，左臂的护甲上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创口。她受了伤，却还是稳稳地站立在那里，死死盯着远处身着白衣的杀手。</p>
云二郎并不诧异她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自己的背后，他也无暇关心这些细节了。</p>
“保护？”他问。</p>
“是的，保护。”她回答，怪怪的腔调，声音低沉沙哑，“为了保护，才会来到这里，才会前来面对这个身穿白衣的恶魔。”</p>
“保护……保护谁？”</p>
“你不需要知道。”她说，“关心一下你自己的状况。为何还要留在此处，冒着生命的危险，面对一个不可能战胜的敌人？”</p>
“为了复仇！”云二郎有些恼怒，声音抬高，但这多余的情感表达只令他更加虚弱，“我都已经说过了……复仇。白衣人是我的仇人，她杀了……杀了我的同伴，伤害了我的……兄长，只有复仇，才能……才能抵消她给我造成的创伤。”</p>
“能够吗？”她冷冷地回答，“复仇，能够改变什么？就算你杀了她，失去的，能够再回来吗？”</p>
“……不，可是……”</p>
“只是为了一点虚假的满足感罢了。”她打断他的话，“不过是纠结于过去。复仇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你什么也得不到。”</p>
“我只要……只要这一点满足就好。”</p>
云二郎不想再理会这个女人。目光调转，继续看着那个杀手，看着自己的同伴前仆后继地涌上去，看着他们一个个受伤，倒下，死亡，看着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他不想再理会这个女人，不想再理会她说的话，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否认她的想法。</p>
这一切，真的有价值吗？</p>
他也开始询问自己，但是，或许现在询问这个问题已经有些晚了。</p>
因为杀戮，已经接近尾声。</p>
“呃——”</p>
最后的一声叹息，最后的一个人口中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一切归于平静。</p>
夏蝉依旧聒噪。</p>
云二郎依旧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左手压在右臂腋下。他面色苍白，因为惊恐，更因为，他已经失血过多，简单的止血措施终究还是不起作用，已经尽力了，也好。他感到头晕目眩，阳光直直照射他的双眼，令他感觉刺眼。空气变得沉闷，充斥着血的腥气，让他恶心作呕。蝉鸣令他心烦意乱，身边站着的女人也让他心烦意乱。女人的疑问，更是令他心烦意乱。</p>
他看着杀手逐渐走近。</p>
停下脚步。</p>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人。</p>
依旧白衣，依旧白色的斗笠，依旧软剑闪烁寒光，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刚才他的所见所感只是一场幻梦。</p>
除却一点证明，一袭白衣，背后的那一片血腥的惨状，那一百余人的尸体。</p>
云二郎看着对方，但是眼前看到的，只有模糊的白色。他目光涣散，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血液。云二郎的嘴唇开始哆嗦，身体不住地发抖。炎炎夏日，艳阳高照，然而他感觉很冷。</p>
他仿佛听见，面前的人开口说话了。</p>
“还要继续吗？”</p>
他看见那柄软剑闪烁寒光。他握紧了手中的钢鞭，随时准备回应，但却迟迟没有动作。</p>
“还要继续复仇，继续战斗吗？”</p>
白衣人又问了一遍。他依旧沉默。</p>
望着面前的人，望着远处，那一片被鲜血染红的野草，呼吸着空气中浓浓的血腥气息，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发冷，乏力。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自己当然要继续战斗，继续复仇。是的，必须如此，即便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力，即便毫无意义，也要继续。因为仇恨必须得到满足，因为太多的同伴已为此牺牲生命。因为自己必须复仇，仇人必须被消灭。就算不是今日，也是未来，虽然此刻自己，和自己的同伴都已死亡，虽然自己的复仇已成幻影。但还会有更多人追随自己的脚步的，自己为亲人，为朋友复仇，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亲人，朋友为自己复仇，会有更多人为他们复仇。仇恨，不断地积累，不断地凝聚，最终，一定可以成功的，他们最终一定可以报仇雪恨。</p>
一定要复仇，要战斗！</p>
即便这一切都毫无意义。</p>
……</p>
云二郎轻轻摇了摇头。</p>
“那么，便到此为止吧。”</p>
软剑收起。他刚刚做出了决定，一切到此为止了。</p>
云二郎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看着面前的人。那一袭白衣，如此刺眼，阳光也如此刺眼，他受不了这光了。</p>
于是转身，不做防备。他丢下手中的武器，沉重的钢鞭摔落在草地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p>
转身，再次面对那个黑影。</p>
他抬头望了女人一眼，对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目光中什么也没有表露。云二郎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是对自己的选择表示赞同，还是嘲讽？</p>
他也不再理会，又重新低下头。</p>
迈开脚步，朝着南边走去。那里有一支队伍正朝这里走来，他可以得到救治，他的伤并非致命。</p>
然后，他可以回家，可以从这一切中脱身而出。</p>
可以回去，回窦王岭，和兄长共同经营帮派。每日过着寻常的生活，兄长的腿残疾了，自己的一只手今后恐怕也无法恢复如初。未来的生活不会很轻松，但是他们兄弟二人可以一同面对困难，可以相互依靠，手足同胞，他们还拥有亲人的陪伴。</p>
未来的生活会很美好。那个女人说得没错，复仇毫无意义。</p>
以后不会再有复仇了。</p>
以后不会。</p>
他迈步，朝着南方走去。他已从仇恨中解脱，准备好面对未来了。</p>
很好。</p>
“啪——”</p>
他感觉自己被绊了一下，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是草茎，是丢在地上的钢鞭，还是自己的另一只脚？他不知道，总之，被绊倒了。</p>
摔落。</p>
一直紧紧夹着左手的右手松开，鲜血如泉水一般涌出，然而并没有流淌多久，因为他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可流了。</p>
他倒下，摔倒在这一片野草地中。</p>
没有再站起来。</p>
鲜血飞溅，沾在那洁白的衣裙上。白衣随风飘拂，血迹也一点点变淡，最终，消失不见，恢复如初。</p>
野草地中，站立的两个人。白色的披风和黑色的斗篷招展，她们彼此面对面，阳光照耀。</p>
“巴托里·阿提拉？”</p>
穿白衣的女人问。</p>
“是我。”</p>
穿黑衣的女人回答，摘下兜帽，黑色的卷发如雄狮的鬃毛般招展，湛蓝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的人，如同雄狮盯住猎物一般，“夏玉雪？”</p>
“你怎么知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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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又隔了一个月，唉，我真的是太忙了</p>
新的小说就要发了，这章更完我就开新文。嗯，希望大家会喜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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