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田昭仪开门见山了,“我今日听说了一事,不知真假,也不敢同旁人多嘴,只有苏夫人,恐怕能听我唠叨了。”
说罢田昭仪挥袖让婢女们都一一退下。
八角亭中独剩闻锦与田昭仪,闻锦微微含笑颔首,清艳如风中月季。“昭仪娘娘,若您听闻的不过是些俗物嘴里以讹传讹的故事,臣妇不愿听。”
田昭仪脸色微微一僵,却仍笑道:“以讹传讹?我怎觉得,未必。难道先苏皇后诈死出城,竟是假的?她如今居于野县,也是假的?”
闻锦的呼吸略乱方寸,但也只是霎时之间,都不是怕田昭仪真当场戳破她,而是,畏惧田昭仪果真对姑母下手。如今姑母在明处,在山野,田昭仪却仍是宫中娘娘,她又握着田氏的势力,若真要做出什么事,也是能的。
倘若闻锦再冲动一些,恐怕此时早已质问:为何,先皇后早已不在宫中,甚至她的名讳早已不存于世,你还抓着不放,难道定要赶尽杀绝,难道这样皇帝能回心转意?
田昭仪见她隐隐然露出怒意的俏脸,又将那抹怒意努力收敛,心中大抵猜得到闻锦心思,默默叹息了一声,“苏夫人,你丈夫对你敬重,也疼爱,自是体会不到我的难处。我如今,与一个下堂弃妇没甚俩样。倘若苏后当真亡故了,陛下何以从不传召妃嫔侍寝,更甚至,他与后宫中人,哪怕吃个茶都不肯。”
那是因为,田昭仪曾借着膳食一事给嬴涯下过药。
皇帝宫中有一幅画像,是嬴涯亲自提笔作丹青,画的一幅苏后,作画时苏后早已不在眼前,可谁人见了那画像第一眼都知晓画中美人是谁,那风韵,那绝色容光,天下只一个苏后而已,何况一身刺金镶珠的杏黄牡丹长襦裙,延颈秀项,其间明珠闪耀,眉眼之间一点软红朱砂如火欲燃,乌发之中几支凤首步摇参差点缀……
那是苏文姜初初被封皇后时的光景,那时她才桃李年华,踩着一双轻黄木屐,在薄如烟霭的梨花树下,指尖一拢便是一只振翅而飞的白蝶。
皇帝便每晚对着那幅梨雪美人图,不可自抑地一直看一直看……
田昭仪说来面露愧色,“我们后宫之中的女人,大多出身都比不得苏夫人,一些短陋之处,教苏夫人笑话了。”
闻锦也正愣着,她想,倘若苏洵然是嬴涯,满院都是女人,她要做的头等大事,便是与他和离,不论他心上是否独她一人。闻锦比起田昭仪来自然不算大度,但她有足够的骄傲,能维持她的体面。
田昭仪惭愧不安,“我同你说这事,也是想了断我的心思罢了。倘若,皇后当真尚在人间,我也就……死了这心,此后安逸地于宫中老死,再也不妄求什么帝心,便让陛下一直惦念着皇后,绝不敢有怨言。”
她诚恳而慌乱,手心的热茶溅出,烫红了她的手指,田昭仪却仿佛并未知觉。
闻锦道:“倘若皇后真薨逝了,而陛下却还心心念念着她,这更不是情深如海么?那娘娘又该如何自处?”
田昭仪悠悠轻叹:“苏夫人,这你便想岔了,无论如何,死人是不能与活人相争的,皇后不在,陛下固然伤心哀恸,可只要我日日在他身边陪着伴着,天长日久的他定能发觉我的好处,或许便走得出来了。”
这番女人之悖言,闻锦是头一回听到。
她祖父祖母是一夫一妻,父母是一夫一妻,她自己也是,秀致与景璨也是,就算是被母亲安排放出了府的珠鬟,她的情郎也立下了死誓此生绝不贰娶。她不能懂田昭仪,为了男人将尊严踩在脚底下,明知那男人心中已有她人,且永无可能再有自己,还要不死心地贴上去是什么心态。
闻锦想来,或许田昭仪心中不知陛下心中真实的想法罢,陛下他,早已不是原来刚愎自负,为全一己之私枉顾他人的高高在上的帝王了。
见闻锦怔怔出神,田昭仪缓缓地将手掌伸出,在闻锦眼前挥了挥,“苏夫人,怎不言语?”
闻锦收回目光,浅浅一笑,“昭仪娘娘还是莫听信了人言。三人成虎您是知晓的,陛下亲自盖章了皇后已薨,依照皇后丧制将其安放于陵墓之中,岂能有假?”
田昭仪木住,闻锦又语调温暖地劝慰道:“姑母病逝之际,举国皆哀,怕是有谁不忍红颜薄命,编造谣言,误传入了昭仪娘娘耳中,无根之言,还是莫信为好,今日回去之后,臣妇便为姑母上三炷香,以示告慰。”
不待田昭仪反驳,闻锦飘然起身,“臣妇告退了。”
闻锦走在路上,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急,直至回到苏府,那颗将欲跳出来的心才渐渐揣回腹中,抱着幼幼吃奶时,她才缓过神来,想道,莫非田昭仪是想从她嘴里探出什么口风,一旦她露馅了,便真亲自派人到野县暗杀皇后?
直至晚间苏洵然卸甲归家,闻锦才把揣测,连同今日田昭仪种种试探之语告知,苏洵然却不以为意,道:“一个待不住的宫中女人,寂寞久了要发疯而已,不必在意。”
“可是……”
苏洵然抱住闻锦的香肩,瞬也不瞬地凝视过来,幽黑的眸珠深不可测,“锦儿,陛下隐忍至今,你认为他会给任何人机会能动得到姑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