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时候,顾凯才发现自己衣服上差不多到处都染了血。他自己身上虽然也破了些口子,但他知道这些血迹大多都是许文修染上的。
他还是有多混蛋,当时才会对已经浑身是伤了的许文修下那么重的手啊。
果然,人被逼急了什么都能做。
死都不怕。
他现在身上也疼,除了伤口疼,还有很多肌肉拉扯出的疼痛,他每迈一步,每动一下都会牵扯出更多细微,撕扯般的痛。但更多的,是那种扎到心上,密密麻麻的疼。
那些新闻他看了点,他也换位思考过,如果他是他爸,他会气成什么样子。但结果是无解。
他跟他爸的立场简直太对立了。
他爸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可能想的还不止是他竟然是同性恋,他爸想的更多的,可能是他都这么大了居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叛逆,竟然为了反抗家里能搞出这档子事儿。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可能还会摆在惹他爸生气的第二个位置上。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妈房间门口,顾凯踌躇了一下,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放进兜里,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他妈坐在床边,胳膊撑在床头柜上,那上面摆着的就是他爸的照片,还有一张他们的合影。
见他过来,他妈的眼睛动了动,但视线最后还是无力地垂到了地上,眼中瞬间又涌上泪。
他走到他妈面前蹲下,两只手握上他妈垂下来的那只手,抬头想去看他妈。但真当看到那双布满皱纹,失落的眼睛时,他的心里还是好想被什么夯了一下一样,闷着疼。
“妈……”
他喊了一声,声音哑的可怜,终于见他妈的视线动了一下。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既然跟你爸这么不和,为什么还不跟你爸离婚。其实一方面是可怜你跟邱彦,另一方面是舍不得。我一直相信什么事都是可以磨合的,但遗憾如果真的出现了,就没有再挽回的办法了。”
他妈说着,手也握紧了他的手,皱着的眉虽然没松懈一分,但嘴角却牵出了笑,“我跟你爸是自由恋爱结婚的,那时候我二十八岁,认定了这个人,就不顾一切地跟他在一起了。如果之后轻易就分开,我怕我自己会遗憾,会觉得对不起曾经那么执着到奋不顾身的自己。”
认真听着,他的眉也一点点皱了起来。他父母之前的事儿,他还从来没听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提过。
“感情这个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是存在,在你的心里死死占去了一部分位置。我跟你爸不管再吵,再生气,我都是爱他的。你小时候我们没顾及到你的感受,还对你管的很宽,是我们不对,我们其实都挺后悔的。只是,再后来你大了,我们的话你也听不进去,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只能眼看着我们之间的矛盾对你造成的伤害一天天加深……后来你离家出走,我们真的不怪你,小凯,我们怪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没有照顾好你……你能懂吗?”
他妈的话已经变成了哭述,泪一颗颗涌出来砸到他手上,像针戳在他的心上。但顾凯一直安静地听着,心里千般滋味翻杂着,淹的他简直要窒息却也不敢松动一分。
“你走了之后,你爸找了你好久好久,家里的叹气声就没有停过。直到听到你在打比赛的消息,他都高兴疯了,但高兴归高兴,他也没敢去找你。”顾凯妈妈就这么说着,声音逐渐也有些嘶哑,“后来你越来越好,我说想跟你打电话让你回来看看,他不许,他说你就这几年可拼,等你退役再回来也不晚。那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越来越差了……”
“你爸他……他就是传统,他还是一直想让你回家。他是为了你好,但他也知道你听不进去,闷声闷气全咽到了自己肚子里。前段时间见你也没有准备真正回家的样子,他其实还是很担心……他怕你突然从高位上下来被人排挤,再出事儿……他想说你,但他看你已经不排斥家里了,怕你再生气还是没敢说。”
说着说着,顾凯眼见他妈的抽泣已经变成了痛哭,连忙拿过纸巾给她妈擦泪。
他的眼睛现在也有点发痒,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已经哭过一次,他就是哭不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妈现在需要他坚强起来。
“顾凯……你不知道他有多担心你,他有多在乎你……他……”顾凯妈妈哽咽着摇着头,已经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妈……”用力地握住他妈的手,顾凯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正常些,“您先歇一会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您,您有什么话随时都能找我说,好吗?”
他妈点了点头,缓过来后被他扶着躺到床上,虽然还有些不自主的抽泣,但明显情绪已经比刚才稳定多了。
帮盖好被子,顾凯轻声轻脚地关门离开。路经他爸书房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想进去看看,到底还是没进去。
“顾凯,为什么罚你,你知道吗?”
“别跟我扯什么你本来怎么样,这就是你能力不够,不想我骂你就做好给我看!”
“这是什么错误?这是原则性的!原则性就是绝对不允许犯的!”
“你长本事了是吗?我告诉你顾凯,在你真正掀翻我之前,我说的话就是命令!你就得规规矩矩地听我的!”
……
那些话,那些将近十年都没再听过的话,此刻还是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脑袋里。他爸说这些话时的语调,模样,姿态,动作,他都还能清楚的回想起来。
只是每想起一点,他的心就更痛一分。
遗憾,他真的给自己留下了无法挽回的遗憾。也给他们全家人心里留下了无法挽回的痛苦。
这些痛苦和遗憾,会随着他走过下半生,没有一点余地可言。
这种无力的挫败感实在是太沉重了,看得见,却摸不着,连挽救都无从谈起。
他从前都做了些什么,都成就了些什么,在这份巨大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很轻很轻。从前十年的人生,在这件事面前仿佛被全部推翻,却已经没有任何改写的办法。
第一次,他真的懂了家庭于自己身上的责任,也明白了那造就这个残酷结果的原因其实都是他的懦弱和想当然。
往后的日子,他将会像许文修说的一样,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安全区已经彻底崩塌,从他爸出事开始,到许文修把他骂醒结束。
“我们谈谈。”
突然听到顾则的声音,顾凯抬头看了眼,发现顾则浑身也是很狼狈的样子,虽然怎么样也比他好,但跟他自己平时的样子也是很不相符。
“你先去换衣服,我在下面等你。”顾则看着他最后说了句,拖着跟他同样疲惫的身体和神情离开。
换好衣服下楼,顾凯上了顾则的车,他们一块儿到了顾则常去的一家西餐厅。这会儿都到饭点了,但凭着熟客的身份,老板还是给他们找了间包厢。
坐下后,看到顾则不甚正常的样子,顾凯隐约有些担心。
他这个叔叔即使是在跟恋人分手那个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容许自己浑身上下有一丝丝的狼狈。这会儿这个样子,着实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
直到咖啡上了,顾则才终于动身往里加了两块糖。拿勺子搅了搅,又放下,一点没动。
“公司以后我会逐步交给邱彦,你爸妈的股份,包括之前留给你的,邱彦都会先代为控制。如果你想来,他也随时都能给你准备好位置。”
僵了许久,顾则才终于开口说了这一句话。
“那你呢?”顾凯看着顾则开口问。
“我……”像是突然被卡住了喉咙,顾则脱口的只有一个字。
然后顾凯就看到顾则的表情逐渐转变为痛苦,最后用胳膊顶在桌子上撑着头,周身那股痛苦的气息,无比压抑。
他这绝对是头一遭看到顾则这个样子,而且这可能也是顾则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显露出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