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焕喜欢严季涵。陈景焕知道。严季涵应该…也知道吧。
陈严两家是世交,祖宅都建在京城宏泰街上。陈家世代书香,陈老太爷在世时,曾经官拜礼部尚书,陈景焕的叔父陈勿荀如今高居都察院左都御史,执掌一国监察。相比之下,严家得以入仕途,只能算是半路出家。严季涵的伯父中年中了进士,连带着他几个从商的堂兄弟也相继进了朝堂。所以和其他官家相比,严家早在发达前就已富甲一方。
陈景焕和严季涵作为陈严两家的第三代人,自小便在一处学馆读书习字。当年虽然同榜中试,但当陈景焕还在户部任职江南清吏司郎中的时候,严季涵却已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了。
正如世上所有的豪门一样,有富家子弟的地方,就有风花雪月,就有闺房密事,就有桃色轶闻。
陈景焕和严季涵的桃色轶闻,只能算是旧闻。要具体算来,得往上追溯到二人八岁那年。
穿一身藏青色棉袍,脖子上裹着厚厚的白色狐毛围脖,小小的严家公子正在学馆的几案前临帖。屋外的北风呼呼地吹进门内,冻得严季涵的小脸红扑扑的。小家伙不以为意地抬手擦擦快要流出来的鼻涕,搓了搓快要冻僵的脸颊。鼻子忽然痒痒的,“阿嚏”一声轻响——笔下的“永”字便写歪了。
“哈哈”,银铃儿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严季涵吓了一跳,忙扔了手里的笔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年纪跟他相若的陌生男孩站在门口,穿着湖绿色的长衫,正歪着头冲他笑。
“你是…?”严季涵开口问道。
“季涵,你是季涵吧?”小男孩笑得很开心。
“你怎么会知道?”严家小公子吃惊。
“我们以前见过呀!两年前的上元节,就在严府!”陌生男孩兴奋地回忆。
无奈才八岁大的娃娃哪里有“两年前”的概念?严季涵只有傻傻地站在原地笑。
“咳咳!”在堂上看着的夫子猛咳一声,慢悠悠唤道:“陈景焕…”
“学生在。”陌生男孩高喊一声,往前一步踏进屋内,对着夫子行礼。
此时,一屋的学生都被惊起,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笔,望向这边。
白发白须的老夫子捏着下巴,喃喃道:“第一天上课就迟到,看本夫子怎么罚你?”
陈景焕吓了一跳,忙道:“学生从未入过学堂,并不知道夫子何时开课。”
夫子愣了一愣,怀疑地看向他:“你多大了?”
“八岁。”
“八岁?”老夫子微微吃惊。宏泰街上谁不知道陈大人家书香门第,怎的能放纵自家子弟到八岁才入学堂?
“是,八岁。”陈景焕状似恭谨地低着头,实则偷偷歪着脑袋打量严季涵,还悄悄对他做鬼脸。
严季涵吃了小闷亏,不敢吱声。
“那三字经可会背了?诵来听听。”
“三…什么经?”陈景焕摸头。
老夫子哑然。堂下的学生一阵哄笑。
“那字总识得几个吧?”严季涵壮着胆子轻轻问道。
“哦,识字不多,千余而已。”陈景焕抬起头来,对着他笑得灿烂无比。
“啪”地一声,老夫子甩过一本小册子到陈景焕手上,道:“给你半个时辰,背不下来就板子伺候。”
堂下再次炸开了锅。
“半个时辰?夫子分明为难人家…”
“活该,谁让他迟到来着…”
“到八岁才开蒙,太晚了吧…”
严季涵担心地看着男孩。
“没问题。”陈景焕拍拍小胸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轻轻翻开册子。
眼见这新来的孩子居然大言不惭地一口应下,小家伙们有些扫兴,不一会儿,又开始专心致志地临起帖来。
时间慢慢地流走,半个时辰后。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陈景焕背着小小的双手,一板一眼地诵着刚刚记住的经典。
愈背到后面,夫子的眼睛瞪得愈大。
“…人遗子,金满嬴,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夫子,我背完了。”小孩儿微笑着点头。
“这…这…”眼前的老人家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以前真的没背过…?”
“真的,”陈景焕严肃地点头,“不过我现在只背下了,还不知道什么意思…”
老夫子再次眯起一双怀疑的眼睛:“你说你开蒙晚,但那些字你倒是认得。”
“那是阿明教我认的,因为父亲说,入学前好歹识些字,就不会叫人笑话了。”
“阿明?”
“就是我们家护院!”陈景焕笑道,接着又撅起了嘴:“不过我才学了两天,他就说他只能教我到这儿了…”
“等等,”夫子猛地打断了孩子,“也就是说你两天识了千字?!”
“啊…是这样…”陈景焕不好意思地扯扯自己袖口,吐舌。
几天之后,宏泰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晓宏泰学堂的康夫子收了个神童,两天识千字。
不想,少年成名却并非什么好事。自此,无论陈景焕走到哪儿,便似有上百双眼睛成日盯着他。伴随着才名而来的,是层出不穷的绯闻轶事。
“季涵,我看今日风和日丽,咱们去放风筝嘛!”拽着严季涵的袖子,陈景焕兴奋地摇啊摇。
“夫子吩咐的功课你都写完了?”严季涵握着手中的毛笔,头也不抬。
“写完了,不就一篇文章么。”陈景焕不屑。
“哎,”严季涵叹气,“景焕兄莫怪我多嘴。你既然开蒙晚,就该比别人多用些功,怎么反倒…?”
“因为都很简单啊…”
“什么都很简单?”严季涵眨了眨一双晶亮的眼睛。
“夫子吩咐的功课呗!”陈景焕说着,坐上了严季涵写字的桌子,晃荡着够不着地面的双腿,“像前段时间刚教完的《中庸》,还有现在学的《大学》,还有…哎,反正不到两天就全弄懂了。”
不料,严季涵立时便嘟起了一张嘴:“你要炫耀就上他们那儿去,特意跑这儿来挖苦我,何苦来哉!”
“哎?我没有啊!”陈景焕慌了,忙跳下桌子,“我挖苦谁也不会挖苦你,真的!季涵…”
“我们很熟么?别直呼我名字!”严家小公子有些生气。
“那…季涵兄?”小陈公子试探道。
“嗯…”严季涵皱着眉勉强点头。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严季涵继续埋头于文章中,被晾在一边的陈景焕感到颇有些不自在。
“陈老爷…为何让你八岁才入学馆?”挥动着手中的笔,严季涵冷不防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问题。
“因为父亲说,开蒙晚对我来说不是坏事。”陈景焕老实答道。
“怕你年少得志,人生不幸么?”
“唔…”陈景焕不知如何回答。
“那陈老爷的愿望只怕还是落空了。”严季涵耸耸肩。
“我…父亲好像并不喜欢我。”
“咦?为什么?”
“据说是…嗯…我在周岁的喜宴上抓周,抓了一方…一方…”陈景焕支支吾吾。
“一方什么?砚台?”严季涵有些着急。
“一方帕子。”
“帕子?”
“嗯…不知道哪家公子胡乱给的,竟还是个小倌用过的帕子…”陈景焕低着头,脸有些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