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傍晚。
天边残阳渐斜, 彤彤似血。
苻行舟处理完军务文书,有些头大地喝了口茶, 起身朝外走去。
拂面清风, 目睹斜阳,他忽然想到些什么, 起了兴致。
打个手势,招来一个黑影。
黑影熟练地半跪在阴影里,张口就道:“回禀阁主, 公子并未走远, 仍在红帐附近,靠近北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他似乎在地上玩弄泥巴, 还很乐于其中的样子。”黑影有些迟疑道。
“……”苻行舟道, “只是玩?”
“恕属下眼拙, 未能看出任何有关暗号一类的东西。”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
江白鸦蹲在地上, 衣袖卷了半边, 额前有些汗,脸上也脏兮兮的, 活像个小叫花子。
他看着身边突然出现的人,再一次感叹:“将军的轻功真是登峰造极。”
苻行舟也蹲下来,看着江白鸦黑乎乎的手, 问道:“羽公子这是在做甚?玩泥巴?”
江白鸦拍拍手, 回答:“做鸡, 吃。”
苻行舟被这种直白呛到,又看到江白鸦手下有一个椭圆的大泥团,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做鸡你搓个泥蛋干什么?”
不待江白鸦回答,他又继续说道:“而且,你要吃什么与厨帐说一声便好,何必将自己弄成个叫花子似的花脸。”
江白鸦则黑着脸拍拍手下“泥蛋”,把泥土夯实了,然后皱着眉反问道:“将军没吃过叫花鸡?”
谁知苻行舟竟真的摇头,还很是认真地问道:“那是什么,叫花子做的鸡么。”
“……是这么个由来,”江白鸦将所谓的泥蛋指给苻行舟看,示意后者上手掂量一下,随后才在苻行舟好奇的目光下解释道,“做法很简单——将嫩鸡洗干净,从后门开口把内脏掏出来,放些香料,再找片干净的香叶子包住,要包紧一些,糊上泥巴,裹得不透风。然后地上挖个小坑,把这泥蛋放进去腾空,上面再生火。”
“等火自然熄灭,就可以把将军说的这泥蛋挖出来。那时候泥巴就会烤得金黄坚硬,砸碎了,里头的鸡也会烤的很香。”
苻行舟当真掂了掂。
这泥巴湿漉漉的,明显被人润湿揉软过,轻易可以捏出很多造型。
捏的力气大了点儿,指印留在上面,一棱一棱的,造型看起来颇富有艺术之感。
江白鸦飞速把泥团抢回来,再次揉圆了。
力气用的很大,仿佛揉的不是泥巴,是人。
苻行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见后者两片唇有些抿着,神情清冷,眼神却如刀,充满着不满与怨怒。
手上力气不小,十根漂亮的指头弯曲,骨节分明。
他只觉得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可爱又好玩。
江白鸦重新弄圆了泥蛋,然后开始拿把小刀刨土。
苻行舟问道:“鸡哪来的?”
“问厨帐要的。还有香料和小刀,也是问厨帐要的。”
“怎么忽然就想到要吃这叫花鸡了。”
“馋了。”江白鸦嘴上回答,手上动作却没停,还在凿,“况且,在床上躺了太久,也想动一动。”
只是动归动,砸归砸,脚下的泥土却很是倔强,只堪堪砸进一个小口。
与手上黏糊糊的泥土全然不同。
“我来吧。”
苻行舟终于看不下去,将江白鸦轻轻推去一边,自己凝气举掌,狠狠拍下去。
江白鸦收回酸软的手,静静立于一边。
腕间筋脉有些胀痛,污泥下,腕子通红。
他眼睑下压,睫毛遮住了瞳子,双手十指虚虚收拢。
心中难免有些难过——应当将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也考虑进去,将这些泥土也想办法弄软的。
倒是做了个破绽了。
果然听苻行舟道:“这泥巴这么硬,手上那个泥团子怎么又那么软?你从别处挖下来的?”
语气并不咄咄,明显是个随口的问句。
江白鸦松了口气:“嗯。我瞧着这里空旷,土也干净,就选在这里了。”
苻行舟点头。
随着沉重的一声响,地上泥土炸开几条巨大裂缝。
“拿来。”
江白鸦乖顺地将小刀递过去。
苻行舟三两下就将土整块整块地撬开,挖出个小窟窿。
江白鸦铺上些稻草,又拿树枝架起来,将叫花鸡放在树枝做的架子上,生火。
正弯着腰做事,额前颈间忽然有柔软的布料贴上,吸走了发出的热汗。
风吹过,凉丝丝的,很舒服。
江白鸦抬眼。
苻行舟收回帕子,视线一转,正对上江白鸦的双眼。
少年郎的眼睛黑漆漆的,又水又亮,带着惊讶的懵懂以及些许意外的愉悦。
那里面完全映出了自己的模样,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只是很快变成了警惕。
另一边的江白鸦全身都绷紧了。
他看着离自己不过一步的男人,回忆起方才近乎亲昵的动作,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这怪不得我,江白鸦心想。
眼前的男人是个极其富雄性魅力的长相,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狼眼深目,刀刻般的五官立体又深邃。
还带着一股子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血腥气——与其说是俊朗开阔,不如说是一种凶煞的英俊,侵略性极强,像是渴血的狼。
这样的人,忽然友好地给你擦汗,但凡是个人都会害怕的。
苻行舟看了眼帕子,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不舒服?”
江白鸦摇头:“有些热罢了。”
“那歇会儿。”
“好。”
说着,江白鸦便靠在了一棵树上,拿袖子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脸。
脏污擦去些许,露出较之平常红润不少的脸色。
两颊尤为明显,看起来健康许多,不似平日里的青白病气。
于是变得更为真实,染上了人气,十足吸引眼球。
对比仿佛能吃小孩的苻将军,就显得十分干净好看,看起来就很舒服。
苻行舟扫了火堆一眼,又看向一旁的江白鸦,忽然道:“我记得你很怕冷。”
江白鸦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眼神,看向苻行舟。
苻行舟说:“今日天气虽回暖,也不至于热到这般地步——不论是锻炼身体,还是服食补药,记得悠着点来,不要瞎折腾。”
江白鸦失笑:“将军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是跑了几趟,又弄了会儿这鸡,才会发汗。”
“说来,将军若无其它事的话,便留下来一起尝尝这叫花鸡.吧。虽然许久不做,但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颇具自信。”
苻行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火光烧得正旺,一簇一簇地升腾,明黄的光芒晃得人眼花。
苍穹霞光也到了尾声,几乎红遍了天云,天地呼应,地上光火翻腾,一切都是红的,艳的,令置身其间的人感到奇妙又沉沦。
——想抛弃一切争斗,暂时忘却所有繁琐世事的沉沦。
两人围坐在火堆前,享受自相识以来难得的静谧。
他们都没有说话。
柴火渐渐烧完,火光渐渐熄灭。
风吹灭最后的火花。
苻行舟推开余下的灰烬,把他所谓的“泥蛋”掏出来,放在江白鸦面前,示意江白鸦可以动手了。
江白鸦没接,而是指挥说:“砸开就好。”
“……”
苻行舟到底不敢真的往地上“砸”开,而是思考了一小会,轻轻拍了一掌,用那把小刀撬开。
鸡肉的香气瞬间四溢,辅材香料与草叶的香气已经完美融入肉中,撕开油光发亮的绿叶,里头的鸡烤得枣红明亮,板酥肉嫩。
江白鸦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视线钉在鸡肉上移不开了。
苻行舟也被惊艳到,意外地在叫花鸡和江白鸦之间来回看,似是没想到后者真能有这般手艺。
然后没能顶住江白鸦视线的压力,扯下一只鸡腿,递过去,有些无奈道:“吃吧。”
……
吃饱,江白鸦就心满意足地施施然回去了。
苻行舟只好留在原地收拾残局。
收着收着,打个响指。
黑影再次出现。
“查查附近哪里泥土松软,记得,不要踩上去。”苻行舟道。
黑影:“阁主的意思是……”
苻行舟:“他先前去过别的地方‘玩泥巴’,只是你没发现罢了。去找,一旦发现,立即回来告知于我。”
黑影于是讪讪应了一声,便消失了去。
夜晚。
今夜依然是浓云遮月,天气雾蒙蒙的很。
江白鸦站在粗壮树前,看着地上一处窟窿。
——那是傍晚曾烤过一只叫花鸡的地方。
他看看天边,又看看地面。
估摸着时间。
忽然,目光精准地望向一个方向。
白色的鸟儿自远处飞来。
诏兰。
与此同时,身后的树间一阵极轻地唏嗦,像是有鹰停落。
却不是鹰。
江白鸦头也没回便叫了一声:“凌楼。”
然后问道:“抹平了吗?”
一个声音从树间传来:“属下问诏兰之‘询’,跟随诏兰而来,看到泥上讯息,自然会去抹平。京主许久不曾召属下,是有什么事吗?”
“确实有事。其次,玉京已不归我管,往后,莫要再唤我京主了。”
“主人,凌楼听命。”
“你上次传信于我,所说的那个江湖上新起的憧息教,究竟用的什么毒,剿灭进展如何?”
“用的是一种很诡奇的毒,凌楼怀疑是虫毒;二楼楼主雪三娘已暗中派人,然不待她们出手,江湖中便似有一股势力牵制了那憧息教。”
——虫毒。
孙家村那几十具横死的尸体。
江白鸦闭了闭眼:“江湖寻仇不该寻上一个小村落,这个教背后必定有人——去查查与泸溪有关否。其次,什么势力?”
凌楼道:“不知名的势力,以前从未知晓,待凌楼查清楚,再告诉主人。”
“好。太子最近如何?”
“回主人,处境颇好,脾气颇不好,暴躁易怒,还会做蠢事。”
“玉京内的人心向他么?”
“不向,但有雪三娘坐镇,一时还不会出岔子。”
“上次说的‘千鸟足’,可有眉目了?”
“太子殿下下令严查该类散粉,一经发现,立即销毁。然此粉来得蹊跷,明面上说是东瀛小国不小心流传过来,实则却有权贵人士暗中把控,怕是难以缴清,也难以彻底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