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鸦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上一把扇子,叹了口气。
向来死寂的庄子,此刻刀光剑影。
忽有人闯进来,惊惶道:“京主,属下来迟罪该万死——业已服下三更断容散,愿为替身!”
“无事,过来罢。”
手足俱缠着镣铐的江白鸦披散着发,扔下扇子,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那只手骨瘦如柴,指节分明。
与他相同体型的下属疑惑地走近,将自己的手覆上。
“可京主,如何……”
打开这玄铁镣铐?
不待他问完,江白鸦便微微一笑,五指发力,一双狭长的眼死死盯入他的瞳孔深处。
顷刻间,天地倒转,眼前眩晕。
“这……”
下属的眼睛瞪得死大——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竟已交换了位置,自己已代替主上入了这幅铁索。
“一点手段罢了,我还不想用这系统的玩意呢,”他听到温润的声音一如往昔,却带着点惋惜的味道,“一路走好,三楼。”
……
承和十九年,冬。
年节将至,京城家户新置红物新画,吹过的寒风也似捎了暖色。
商家送往迎来,百姓和乐安生,是一幅盛世图。
恰是正午,日头正暖。
在一个一丁点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却有一手足缠着镣铐的人侧卧在地,枯败蓬头盖住面容。
掀开乱发,竟是张被剧毒毁得看不清容颜的脸。
只依稀能辨出是个男子,观其身量,应是弱冠上下的年纪。
可惜鼻下无息,是具尸体。
身侧却有两件莹白得夺人眼球的东西——一面寒玉牌、一柄玉骨扇。
蹲下的男人松开手里乱糟糟的头发,转而捡起那把扇子,入手是一片沁骨的寒凉,与地上的人如今摸起来一样。
男人的穿着动作都尽显风雅矜贵,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个侍从硬着头皮解释:“昨、昨夜有刺客闯入,整个庄子无一活口,该囚犯也……”
“是兄弟。”男人打断。
这个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波澜,却确凿是主子的声音。侍从当下便抖得更厉害了,完全不知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在想些什么——
兄弟?
开玩笑,普天之下能跟这位是兄弟的,还真没几个,如今都在好生生宫里呆着呢。
只是地上这人在这儿都关了半年了,非但没被压着掉脑袋,甚至连提审都没有,只是好生生地养着,可见其重要性。
等等,莫非真是兄弟?如今死的这般不明不白……那他的脑袋可绝对也保不住了。
正当小侍从茫然无措急得汪泪的时候,他的主子又开了金口:“烧了。”
“啊??”
“我说烧了,骨灰收在那只雕鹤玉坛中,带回去。”
“带……带回去?”小侍从抖如筛糠,眼睛都直了。
男人猛地看过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好像融了最凌厉的风雪,令人望了能从心里生出一股子寒气。
“孤的兄弟,自然是死,也要葬在宫里,纵然成灰,也要埋在殿下。”他似是呢喃,又似说给谁听,目光转回尸体,“白玉,我倒真希望……你能安生地在下面瞧着我、我们的一切。”
同日,夜。
宁天繁华十里街,杨柳堆烟章台路。
这里是京城最风流的不夜天,烛灯长明,琉璃朱瓦,软红酒绿,纸醉金迷。
最是多情处,王孙销魂所。
其中最高最奢华的一座楼,叫做江玉楼。
来往行人,不论生熟客,总会下意识驻足,瞧一瞧这“天上宫阙”。
无他,此楼玉砖雕砌,玉瓦冠顶,远望有如仙境覆雪渺渺,在一片莺燕绿柳中简直遗世独立。
可再遗世独立,它也是座青楼,也就是个给贵人消遣的地方。
“……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二楼雅间,薄有名气的戏班子正咿咿呀呀,唱着一折子《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临时顶替的乾旦拼命吊嗓,心中骂了千八百遍。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屁股刚挨上凳子就被拉了壮丁,真倒他娘的霉。
贵人一提茶盏,瞥着台上看百宝箱看得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戏也不唱抢了就跑的杜十娘,懒洋洋道:“这就是你们的台柱子彤岫?”
老班主躬身音颤:“回大人,彤岫今日卧病,这是新上台的男旦,叫……叫白羽。”
“卧病,”贵人嗅了茶香,露出沉醉之色,嘴中却道:“只怕是班主要彤岫生病吧?”
恰好台上唱完,三位主演都去了换衣拭妆,雅间内一片静谧。
老班主身后瞬间满是冷汗,一点小心思被点穿,抖索半晌,只好硬着头皮打哈哈。
心中苦笑不已——听说这位章台熟客喜欢捧戏子,每次找完乐子总要带个顺眼的回去,彤岫可不能被抢走,否则他这戏班子可也要散了。
如今京城南风盛行,贵胄们就喜养些嬖童,算是风雅事一桩。这白羽是别的戏班子来的,唱得也不好,长得倒还算能过去,身段儿也伶仃清瘦……这样的人还不如傍上个权贵,也好过在这吃人的地方摸爬滚打。
贵人既是贵人,自然明晰班主的小九九,也不点穿,只是轻轻一哂:“干净么。”
老班主忙点头哈腰:“干净,自然干净!我们这的人可都是正经儿卖……”
“花白羽,桐州人,贱籍,为葬母卖入绍家班。后班子解散,流落京城,投靠这个刚到京城的班子。期间未曾结交过权贵,孑然一人,算是干净。”暗处一个半跪的侍卫回禀。
……艺不卖身的。
老班主感觉冷汗已经不是用流的,是用飙的,飞流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