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皇帝离开贺仙宫时, 他身后那位名叫神藏的内侍, 手上正托着一件刚从贺仙宫带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分量挺足。
神藏的步伐轻缈, 看得出来是个练家子,托着那玩意的手仍很吃力。那件东西正被红绸布蒙起来,让人一点也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何物,只能凭借着大体轮廓隐约猜测, 应该是一件中型的工艺摆设品。
一路上,他们主仆二人面无表情。直到跟正阳殿还有一小段的距离时, 皇帝终于开口,他说了一句话:“郑王还真大胆……记得把他在上面留的金莲花, 给朕早些砍了去。”
神藏抿了抿唇:“是。”
皇帝的神情没有多少变化, 但神藏很聪慧,他听出来这话中暗藏冲突。
神藏侍奉在陛下身边十年多了, 一直把郑王的受宠看在眼里。
离得这对父子越近,越不敢相信他们之间的羁绊——储君是一个高贵又谨慎的位置,历史上从这里摔下去的天之骄子数不胜数。在没有登基称帝之前,这世间最伴君如伴虎的职位, 就是君王的接班人。
进一分逾越,退一分失势,怎么把自己保持在一个既让上司满意, 又令下属臣服的位置, 是一门最深奥的学问。
郑王未必真有这项学问。
因为郑王一生下来就是储君, 朝中很少有人会质疑他的地位。无论是父皇的宠爱、母系的尊贵、世族的支持、朝上的威信、朝下的声望等等,郑王一样不缺。
可这样无可撼动的地位,真的是一件好事吗?神藏内心不敢苟同。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中正托着的那件东西。
当时,神藏就站在郑王身后,有幸看到了这物的真面目。
随着朱红色的巾子缓缓掀开,那座青铜宫重现天日。一刹那间,神藏都很忐忑不安。他以为再怎么宠溺嫡子的皇帝,在看到这件物品的时候,总要勃然大怒一下。
这严重触犯了君储父子间的底线。可陛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红巾子盖回去,一点也没有要责怪郑王的意思,对神藏道了一句:“把这物带回正阳。”
回到正阳殿,神藏将那物件安排好。之后他就洗了洗手,进到书房伺候去了。
陛下由小内侍们伺候着换下了衣裳,用了一点茶点,正在翻看今日朝上递来的奏折。
神藏一进书房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陛下手中握着笔,却没批改奏章。陛下的眼睛盯着另一处地方,正在凝思苦想,连墨汁滴在了纸上都未察觉。
“陛下?”神藏轻声问了句,“臣已经放置好了。”
皇帝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他抬眼看了神藏一眼,神藏和子孤熙年纪差不多。在自己身边当职得早,算是他一手□□出来的人物。
神藏是朝里最位高权重的宦官,除了内宫副提调一职外,还担任了禁卫将军的要职,是皇帝最重要的心腹之一,连郑王熙也多少敬他几分面子。
因是年少就跟随陛下,神藏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贵胄气度。有时候世家子弟入宫觐见,若神藏穿得贵重些,混在贵公子的队伍竟一点也不突兀。
见陛下似有心事,神藏也不多嘴,回禀完毕之后就安心站在一旁等待吩咐。
铜炉里烟熏缭绕,皇帝盯着铜炉,终于寻到了什么点:“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在阿熙屋里见得那个画师,很眼熟?”
神藏稍怔,思索了一会儿,觉得确实似曾相识,他入宫后见过的西域人很少,可寻摸了一通后,又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如实回答:“有些面善,可臣一时也记不起来。”
“近日宫中可有召见过宫外画师?”
神藏摇了摇头:“这几日宫门把守严谨,只有艺乐坊和书画林院的艺官们偶尔出入。”
皇帝沉吟片刻:“你得空了的时候,去翻翻这几日宫门出入的名单,看看阿熙是不是真召见过画师入宫,替朕查查那人的来历。”
说完后,皇帝接过神藏递来的蜜茶,可他刚喝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不经意的念头从他脑中浮现。
“等等……”皇帝放下茶盏,问道,“你说,那个画师的五官□□,是不是隐约有点像郑王带来的那个西域女人?”
陛下的这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神藏感到匪夷所思。除了在皇后回宫那日有一面之缘外,他没再见过那位步良娣。
尽管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步良娣的长相很独特,神藏并没有忘。
神藏一开始不能认同陛下的猜测。步良娣和那位画师差距太远了,步良娣的眼角吊梢,似青莲瓣;那位画师却长着一双小鹿眼……可他再仔细深入一下,又觉得两个人的脸型鼻形,五官分布隐约有重叠的迹象。
神藏皱着眉,欲言又止。
皇帝看向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来:“莫在这儿伺候了,你出宫一趟,看看郑王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本来储君纳妾就不是一件小事,最起码也要身世清楚。看在阿熙喜欢的份上,朕才没有多过问。可朕最近太惯着他了,让他太不知天高地厚,谁知道他能带回来什么阿猫阿狗一类的人。”
说完后,皇帝顿了顿,语气变得相当坚定:“也不用问别人,你去找那些被关押起来的金莲花骑高层,但别让宋王皓那边儿发现。你立马出宫,最好明日早朝前就给朕一个答复。”
神藏赶紧低头,应下一句:“是,谨遵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