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子孤熙说完后, 时间静默了很久。皇帝低着头, 看着脚下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霍萨兹尔。而神藏看着郑王,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 要不要劝劝他们。
不用想也知道, 那句话从子孤熙口中说出来,对皇帝可谓是莫大的打击。
皇帝这二十三年来的心血,挖空了一切心思为子孤熙铺垫。子孤熙拥有的一切,是宋王皓想疯了都想得到的东西;道幻缘离开宁静无争的道观, 只为了摸摸权力的边角,感受一下什么叫做位极人臣。
这不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吗!可子孤熙为了一个霍萨兹尔, 就把这些珍宝扔在地上,恨不得扔在他父亲的脸上。
他说不要了就不要了?那只是他太容易就得到了这一切, 才把话说的如此轻巧。
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子孤熙, 而是望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霍萨兹尔——这一切多么荒诞,又多么可笑。
没有感情的声音打破了这僵局, 皇帝淡淡道:“有个词叫攻心为上。说的是砍断敌人的四肢,不如瓦解他的意志,让他坚定的决心产生动摇,不攻自破。朕倒是没有想到, 我的儿子征战半年,所向披靡。到头来,竟输在了这么一个人手里。”
“你刚才一心求死, 说的如此坚定, 让我不得不信你了。”皇帝又问子孤熙, “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和这个人一同赴死了吗?”
子孤熙一开始不答话,皇帝也没有接着说。于是危险矛盾的气氛又一次在密室蔓延,让人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恐怖。
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听觉,嗅觉就变得异常敏锐。空气中的血腥味很浓烈,时间久了就让人无比反胃。
“我不是为他死。”子孤熙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而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活着。”
“喔,这样。”皇帝苦笑了起来:“蝼蚁尚且贪生,你竟混得不如一条虫了。你这样深情,这样一心入圣,还有这‘割肉喂鹰’的善心,为什么不肯想想你身怀六甲的母亲,不考虑考虑你两鬓已白的父亲?还在这里以死相逼。你的自尊就是跟父母求饶吗,你只会往父母的心上砍刀子!”
皇帝狠狠一掷,将金龙鞭扔到了地上。
“你不用跪了,给我站起来。”皇帝斥责道,“你若还有点骨气,就别为这点小事向父母下跪。”
子孤熙缓缓站起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你确定你要这个人了?”皇帝又问了一遍。
子孤熙看着满身是血的霍萨兹尔,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还不想为了一个无所用的人,牺牲掉自己的儿子。但朕也不能给他害你的机会——”皇帝瞥了一眼霍萨兹尔,然后又换回了那个尊贵的自称,于是父子二人的关系又变回了君臣的疏离,“神藏,切断他的手脚筋。”
话音刚落,子孤熙瞳孔骤然缩紧,他本想上前,但身上被鞭打过的剧痛阻碍了他的速度。
紧接着,一声沙哑尖锐的尖叫很快响起,叫的人瞬间毛骨悚然,听着就心脏抽搐,难受得仿佛自己也在受刑。
神藏的速度很快,就算子孤熙身上无碍也不一定拦得住,神藏手中的一把匕首轻薄如纸,一直藏在他的袖子里。皇帝一声令下,他就迅速出击,两三下就划开了霍萨兹尔脚筋以及一只手腕。
等子孤熙拦过来的时候,霍萨兹尔正痛得在地上剧烈地发抖,蜷缩成一团,痛得一直在倒吸冷气,或许是因为他痛到极致都哭不出来,整张脸上是窒息时才会有的潮红。
“够了,这就够了!”子孤熙拦住了神藏,回头看向父亲,“可以了父皇,可以了!”
皇帝看了一眼,地上霍萨兹尔的惨样到让他也有些不适,皇帝皱着眉,思想挣扎了很久:“神藏,你送郑王他们出去,走暗道,莫让任何人发现。郑王熙,让你贺仙宫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如果你管不住,朕不介意今夜就割了他们所有人的舌头。”
父皇的话传到子孤熙的耳畔,他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抿着唇试探性地抱起霍萨兹尔,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对方的伤口。
他刚走到密室出口的暗道前,只听皇帝又道:“等等,你回来——”
子孤熙心中一惊,但又不敢不遵循父皇的旨意,只得折回身来。
“这件事……”皇帝的眼神毫无感情,就像是盘问一个罪人,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除了你那些金莲花铁骑的统领们之外,还有谁知道?你最好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子孤熙刚想说没有,但一个人的模糊身影刹那间浮现在他脑海里。
“有没有?”皇帝盯着他。
“我想不起来了。”子孤熙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没有了。”
“什么叫应该?”皇帝嗤笑了一声。
子孤熙摇摇头:“没有了。”
霍萨兹尔在子孤熙怀里睁开眼睛,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子孤熙的下颌。他睁大眼睛,但是眨也不眨,就显得很诡异。
霍萨兹尔痛得无以加复,身体从受刑那一刻开始抖到现在,但他一直保持着安静,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等他们离开密室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临离开密室前,神藏先出去了一下,吩咐人先去通知贺仙宫的管事,早些把女眷们遣散回去。
若那些女眷们知道子孤熙夜闯正阳殿后聚在宫外,搞得一番大架势,倒让他们三个人不好回去了。
他又吩咐管事提前备好些热水和金疮药,省得现弄又要折腾一晚上。
之后,为了不让人瞧见,神藏还给他和子孤熙换上了一件夜行的衣裳,顺便拿了一块黑色的皂纱把霍萨兹尔遮了个严严实实。
回来的路上倒是顺利,一路畅通无阻。贺仙宫也早得到了消息,那些聚在贺仙宫正殿前的女眷和侍从们都回去睡了,管事还宽慰他们殿下并没有出事。
但等他们三人真的到了贺仙宫的时候,管事提着灯笼,透过这微弱的光,看着子孤熙脖子和脸上各一道血痕,还是吓了一跳,又见郑王怀中抱了一个披着黑纱的人,还以为是步良娣的尸首,吓得他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管事一路掌灯,到了子孤熙平时寝居的内殿时,灯光就已经很明亮了。管事也看见了子孤熙身上确凿的伤痕,除了脖子和脸上的鞭痕,他的肩背也在浸血,也不知道是怎么搞成了这幅样子。
子孤熙很小心地把霍萨兹尔放在床榻上,只觉得抱着他的手上都湿黏一片。一开始子孤熙以为是自己抱得吃力出了些汗,放下霍萨兹尔后才知道自己手上殷红一片,沾满了血。
父皇究竟把霍萨兹尔打成了什么样子,子孤熙不敢想象。尽管从割断手脚筋的那一刻开始,他的阿月基本上成了一个废人。
管事伺候着子孤熙脱下衣服,殿下肩背上的鞭伤虽严重,但皇帝手下留情了,没什么大碍。
管事自己拿了热水,给子孤熙的伤口擦了擦,然后为他涂上金疮药。
神藏把霍萨兹尔的那身黑纱撕开,审视了一会儿这具本应美丽,但此刻毫无美感的躯体,然后拿起了一把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