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 万事更新。
几位三品内阁们依照着惯例, 都会率先呈上辞表, 请求让贤他人。
这是平朝政坛常见的事宜,若新帝未成年, 这群元老们便接起了辅佐幼帝这重要责任。若新帝已成年,有了独政的能力,自然要按照自己的政见方针,换上一批拥戴自己政见的新内阁。
身为臣子, 这群内阁们无论是愿意与否,不愿意与否,都要向子孤熙呈上一份辞职的奏章。
若子孤熙认为此人可留用, 便在奏折上写下不允诺的字样, 再顺势挽留一下, 这位内阁的宰相之职便可保住。
若子孤熙觉得这位大臣不合自己心意,那可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批复的奏折上就写道:“爱卿劳功甚大, 可托社稷重担。然人固有颐享天年之愿,朕亦不能拂之。唯望君臣两地,心系一线。”
话说的委婉, 也保住了君臣之间的颜面。但子孤熙辞退的内阁很少,大部分仍是他父皇指派的那一班子。他仅辞掉了弋家的一位中书事,以及一位门下侍郎, 将这两个职位指派给了他的三弟宣王野与四弟益王纵。
正阳殿内, 盛夏喷薄着浓厚的生命力, 东极宫远远望去就是金青一片, 翠绿欲滴的鲜叶子,开得硕大饱满的地涌金莲,镶金边儿一样的地砖楼瓦。
尽管不久前的国丧肃杀气还未完全消散,但即墨城已经出现了一派新生繁荣的气息。子孤熙上台仅仅几天而已,这个向来性格大开大合的皇帝,真的一力承担起政务时,却小心翼翼如绣花般,什么事情都要揣度仔细。
这几日,子孤熙的年号还未真拟定下来。他拿着笔,圈了好几个字后,又摇头不满意,便统统划了去,扔到了一旁闲置。
神藏替他收拾到一边儿,然后跪在正阳殿龙案一旁的膝枕上,不动声色提及:“今日有官员奏请,欲为陛下上个尊号。”
子孤熙心不在焉,只道:“尊号?是哪几个字?”
神藏转达了那几位官员的意思:“这是礼部尚书常夏泉,侍郎刘璟的意思,其余字眼还待商议,但他们已经拟好了‘承武’二字,取承天奉武的意思,也可彰显您先前的战功美德。”
“承武”二字,唤起了子孤熙的半分兴趣,他尝了一口酸梅汤,被酸到皱眉,忍了好了一会儿酸意,他才开口道:“我朝历代先祖,仅有太武帝一人尊号讳武字,朕也可吗?”
商丘子姓确然是个威风八面的家族。
从无败绩的神将天才,可谓是一个尚武国家的稀世珍宝。大平也不愧是个嗜武风气盛行的国家,每一代君王的心中都崇拜着极端英雄主义——因他们自己就是英雄。
算上子孤熙,大平如今共有十三任帝王。但这十三任帝王中,亲征几十,百战百胜的军事天才,起码就有三位。
一位是永光帝子燧。他这一生,总共参与战役五十二场,五十二场战役皆大胜归来。一举分裂大新帝国的“新康战役”便是他最大功绩,自此之后,大平的西方再也没有雄狮压迫。
第二位是元熙帝子近。元熙帝生平致力于讨伐南部,亲征挂帅三十七场战役。他从未尝过败果,大平虎狼之师一路南下,吞并姑京国,伐安具巴罗,元熙帝手中龙心剑枭首的南部小国王室起码有百人之多。
而平朝中期的天功帝子瑕非,虽非攘夷扩土之功劳,但他也平定了因“扬马策”削藩法后的各种叛乱,总共二十场,也都每每皆胜。天功帝用他的不败,向所有藩王昭告:这偌大山川江河,谁才是真龙天子,王命所归。他天功帝不仅拥有世俗的最高军权,也具有天授的权位之力。
但在大平这个尚武之国,仅太武帝一人尊号为“武”。就连那三位常胜英雄的尊号,都不涉及此字。
尽管……这位大平唯一武帝,一生像个莫大的讽刺。
武字来形容太武帝,其实恰到好处。但武这个字,却不是百战皆赢的意思。
这个字眼更像是一个安慰,就是这位太武的帝王,一生战果累累,终了晚节不保。
大平第五任君主,太武帝讳“犼”,是一种极其凶猛好斗的猛兽。
太武帝自己毫不逊色这个名字的含义,他是大平的尚武精神发扬光大的源头,也是大平这个朝代对男性勇武气度最大的诠释。他推动了全国军事化,他宣战北方号称狼铁精神的北匈奴,他挥鞭纵马,怒扼凶悍的北匈奴王,从此关东地区再无蛮夷肆虐,大平的势力一路延伸到极北的罗刹国。
就在罗刹国,这位天降的军事奇才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败绩。
他五十万大军在严寒中毁于一旦,被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兵,幸而将领们冒死,杀出一条血路来,才让太武帝逃出生天。
可这一代帝王,沿途竟靠着仅剩士兵们乞讨偷棉才回到大平。
成也太武,败亦太武。除了大平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场北匈奴战役外,大平历史上输得最惨的罗刹国战役,也是这位太武帝一手缔造。
太武帝回到即墨城后一病不起,他励精图治,在中晚年大行军事治国的案法,农民们被迫放弃农耕,专注于冶炼与凿矿,仅剩的口粮全部充军上缴,一时间关中的成年男子里,除了军人只有病夫。
待秣马厉兵后,太武帝撑着病躯,再次宣战罗刹国——此举又是大败而归,太武帝在战败当夜怒火攻心,气绝身亡。
临死前,这位英豪只哀天长叹一句:“愧国愧民,自愧于心,怕是死后也不得安宁——”
待败军将武帝的遗体护送回国下葬时,太武帝尸身经过长途跋涉早已腐烂,只剩枯骨。
在历代大平帝王的眼中,“武”这个尊号,并不是广义中的美誉,而是蒙着一层冰冷刺骨的阴影。
“就按照他们的意思办吧。”回忆起先祖的惨烈结局,子孤熙垂眸,也没有半分怒意,只是说道,“就当给朕自己一个警醒。”
仅此生而言,目前为止——子孤熙也是个战场上旷世无匹,毫无败绩的人。
在敲定下尊号后,子孤熙在手札上写下了“安泰”两个字,对神藏吩咐道:“年号就定这个吧,虽普通了些,但寓意极好。”
神藏接过那份手札,扫了一眼后恭敬应答:“是。”
他刚待离开时,只听到正阳殿内的走廊方向,隐隐约约响起了玉板铃撞的声音。玉板铃是东极宫一种很独特的身份标识,只有类似于神藏这样位高权重的内侍禁官们才佩戴。子孤熙的贺仙宫已空,已无贴身旧人来接这个职。
因先帝驾崩,合宫职位变动,正阳殿里有玉板铃加持的禁官内侍,按理说也不剩下多少了。
这个佩戴着玉板铃的人,走得非常非常慢,让人感觉他似乎走一步歇两步,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走到这正阳殿的书房内。进来时他右手上还捧着一个水晶盘,盘子里的蜜瓜切得七歪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