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孤熙的话音刚落, 却见对面的道幻缘愣了半晌。道幻缘的目光奇特，他看着眼前的子孤熙, 眨了眨眼睛, 却没有回应。

“……”子孤熙垂下眼睛，继而笑道：“说说西庭和苏贡的事吧, 朕很感兴趣。”

“陛下想听什么样的话。”道幻缘的眼神中有一丝戒备，但很快他就把这种感觉掩饰过去，他抿着唇, 似笑非笑问子孤熙, “是想听我作为一个臣子的恭敬见解，还是想听我作为友人的肺腑之言。”

“朕都不想听。”子孤熙挑了挑眉，“只想听听战场上, 一把杀人无数的剑的心声。”

风吹过桌台四周的重阳花, 金色的花卉在金风中摇摇摆摆。明明是一种富丽堂皇的花卉, 但在金银装饰过的宴台四周, 多了一股肃杀之气。似是藏在妙丽美人们斑斓缤纷的长裙下, 那些淬出冷光的温柔刀。

越是艳丽, 越是致命毒刺；越是雍容，越是白骨堆成。

道幻缘笑了, 说道：“如果站在剑的立场上，我很喜欢苏贡。”

子孤熙说：“月泉之战的时候，朕见过他一面, 他直接闯入月泉城, 那幅满眼怒火, 对世咆哮，无能为力的样子，让朕印象很深。听说他在西庭之战里，胜战不超过此次战役的三成，可以说是大败而归。你喜欢他什么？”

“或许就是喜欢他那幅满眼怒火，对世咆哮，又无能为力的样子。”道幻缘坦白，“臣子要效忠强大的君王；友人想辅佐发达的至交。但站在剑的立场上，一切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认为包括剑在内的一切武器，都是给敢于反抗命运的弱者准备的。”

子孤熙微愣，点头示意道幻缘说下去：“你的看法很有趣，接着说。”

正巧宴会上有一盘烤羊肉专用的刀具，在得到子孤熙的允许，道幻缘将刀具缓缓从刀套中抽出来。

“都说人是万物之灵长。”道幻缘轻声道，“实际上虎类凶猛，豹类敏捷，狼类聪敏，豺类嗜血，区区人类在森林中孤身前行，面临的结局只会是横尸山林。在绝对凶悍的力量面前，身处无秩无序无道德的森林里，按理说再聪慧的大脑，都没有用武之地。”

“嗯。”子孤熙懒散靠在自己的金座上，他眼神略显疲惫，就仿佛是一个在生命中缓缓行走了六十多年的老者，但神采里却因为道幻缘的一番话，露出了一种年轻人的好奇，“所以人是怎么在野兽横行的森林里，占据了万物灵长的位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道幻缘握住了刀柄，用拇指抵在刀刃上，将整把刀竖立起来，展示给子孤熙看。他的一半脸藏在刀锋之下，刀锋雪光与洁白的面孔混杂，如真如幻，似人似刃：“就是靠这个。”

流云渐飞，日光倾泻，随着云彩的移开，阳光渐渐移向另一个角度，于是打在道幻缘脸上的刀光，在日影倾斜的刹那，渐渐折射在子孤熙的脸上。

“是。”子孤熙微笑着点头，“怯懦的羔羊无力反抗，胆小的兔子东奔西跑，拿起武器来对抗猛兽的，只有人。你的意思是——人类本是命运的弱者，却成了握剑勇于反抗的胜利者？”

“身为一把剑，拥有一个强大的主人固然荣誉，但那是剑主自己的成功。”道幻缘说道：“能帮助一个弱者成功反抗命运，才是剑的光彩。”

子孤熙又说：“可惜苏贡的身边缺了你这么一把剑。”

话中似有玄机，但道幻缘不卑不亢：“这点陛下误解了，苏贡是错在他于大势已去的时代面前，不肯承认自己是弱者。”

“哦？”子孤熙又问，“那朕是你这把剑想效忠的弱者吗？”

他的话刚刚问完，四方桌沉默了很久很久。神藏坐在一旁，将今日的对话全然听在耳里，听得他都有些心惊胆战。

道幻缘面对着皇帝的敏感追问，他一边沉默一边注视着子孤熙的眼睛。

良久，道幻缘终于开口：“陛下不是弱者，是一只在丛林里受伤被围攻的猛兽。”

“哈哈——”子孤熙没有生气，反倒大笑，他换了一个靠座的姿势，懒懒斜倚金榻上，“阿缘啊，还如当年一样有话直说。朕就是欣赏你一点：崂山宫里十六年的清心寡欲，这十六年从贵族变平民的逆境，都改变不了你那份肆意大胆的气性。”

道幻缘说：“是啊，阿缘仍像十六年前那样欣赏阿熙。”

子孤熙收敛了笑容，他执了一杯酒：“你不恨？”

“恨与爱难道不是同一种感情吗。”道幻缘回答，“我对你的爱大于恨。”

此话一出，神藏懵了半晌，低声道：“道将军——”

“诶，神藏大人太紧张了，臣说的不是那种爱。”道幻缘把目光从神藏的身上移开，他对子孤熙一笑，“陛下应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