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在眼眶里轻轻转动, 霍萨兹尔尝试着操控这双眼睛看向前方，看向指在自己眉心的那把剑，看向道幻缘。

本来西域人就相对凹陷的眼眶，嵌着血丝密布的眼珠, 简直就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骷髅，这双眼睛是灰白的，难把他与之前贺仙宫里那个汇聚了天底下最鲜艳色彩的步金台想到一起。霍萨兹尔躺在床上, 胸腔正随着呼吸渐渐起伏，这是他仅剩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迹象了。

“道将军。”霍萨兹尔开口，音调显得空荡荡，好似声音撞在了道幻缘的剑上, 与钢铁碰撞, 最后又被不着痕迹地打了回来，形成了诡异的回声，“好久不见, 您从东南六国回来后, 果然成了大人物。如今军装在身，容光焕发。不过当日在贺仙宫里，您那一副清心寡欲的道士装扮我看着更顺眼。”

他这一番话, 果然承认自己就是步金台。

道幻缘冷冷一笑，嘴角轻轻勾向一侧, 他戏谑看着眼前这个人, 装作眯着眼睛, 瞧了又瞧, 最后才哦了一句：“军装是一身大平国色的金与红，比起那日一身素色道袍，我以为西域人会更喜欢这一件呢。不过步良娣倒是变化忒大，我差一点点就认不出来了。”

剑指在自己脸上，霍萨兹尔盯着那把悬在自己额头上方的剑，剑刃薄薄形成一条银线，镀着今夜的冷光。

他没有与道幻缘继续说道，只问了一句：“是你要杀我，还是子孤熙要杀我？”

“你总归今夜要死，无需说这类废话。”

霍萨兹尔轻声说道：“若是子孤熙派你来的，我真心诚意。无话可说佩服他；若是你要杀我，我也死得无话可说。只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只佩服你有这个胆量。”

耳边传来道幻缘的笑声，他讽刺地反问：“胆量？难道步良娣以为我不敢。”

“哦，看来是你自己的主意。那就下手准一点，再迟一会儿等到子孤熙来了，我怕自己死也不成。”他的心里有数，既然道幻缘敢闯进这里揭破自己的身份，就绝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若是平时，霍萨兹尔还能有那么一点想尽力周旋下去的念头。因为道幻缘得以平步青云，代价是西庭血流成河，但凡霍萨兹尔还有那么一点自尊和骨气，就绝没有坐以待毙，乖乖丧命在道幻缘剑下的道理。

可是现在他的心中却只有无尽的黑暗，他在大平的太阳熄了光，变得形态丑恶。一个长久以来支撑他存活下去的信仰被戳破了。现在他活在子孤熙的身边不仅可悲，更是可笑。

霍萨兹尔把眼睛闭上，自嘲地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傻子，能对毁了他一生的人如此感恩戴德。

寒冷的雪风吹过，让人汗毛直立。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光影的变换，烛火明灭，影子晃动。

道幻缘的声音冷不丁响起：“难道你死了，他就要为你报仇，然后再杀了我不成？”话音一转，道幻缘又大笑道：“我还偏不信呢！”

剑刃向前刺去时，切裂了洒在床边那一抹微暖的烛光，于是霍萨兹尔的眼睛无法感受到光的存在，眼中只剩下黑暗。

冷星寒月下，只剩下出剑的蹭锵声音，道幻缘的剑法很厉害，哪怕闭着眼睛听着风，都能感受得到他剑法沿着风脉行驶。随心所欲，流畅至极，看来他是个取人性命，身上染血，都想要保持优雅得体的好剑客。

只是这流畅风脉，随心剑法，被突然推开的门外贯穿而来的雪风给打断了，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

道幻缘的剑停了一下，他犹豫了一刻，却立马回过神来，剑又毫不留情朝着床上的人刺去。

就是这一念之差，他没了这个机会。

似乎什么东西打到了道幻缘身上，霍萨兹尔听到金属跌落地上的声音，可那声音稍显沉重，应该不是剑落地时犹如水花溅起一般的声音。

黑暗中，道幻缘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神藏？！”

是神藏？

下一刻，道幻缘又问：“神藏呢？”

在黑暗中，霍萨兹尔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人的声音。

背对月光，子孤熙的身上看不见一点光亮，他就像是个站在门外黑漆漆的影子。他的声音很轻，甚至有那么一点温柔的语调，带着一丝轻飘飘的笑意：“神藏在什么地方，你不该管。而朕出现在这宫中任何一个地方，你都不该意外。”

道幻缘咬紧了牙齿，握紧了剑。那尾尖上挑的细眉难得皱在一起，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个惊讶混杂着不甘愿，让道幻缘那张清秀近妖艳的脸，都显得十分狰狞。

在子孤熙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子孤熙想也不想，朝着道幻缘扔去一样东西，不仅阻挡了道幻缘刺剑的动作，还打落了他的发冠。

道幻缘顷刻之间头发松散，优雅体面的样子也不复存在，狼狈得不行。

“阿熙……”道幻缘也顾不得整理自己的仪容，他上前一步，斟酌了一下又对子孤熙说道：“让我杀了他。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可以为你。你不愿意染上的血，你的剑愿意。”

“剑想支配主人了是吗。”子孤熙问他。

道幻缘不敢相信子孤熙的话，只低头想了很久，又缓缓说：“他已经知晓西庭发生的事情了。”

子孤熙不可置否：“朕知道了。”

“那他还会老老实实待在你的身边，做一个乖巧的玩具吗。”道幻缘又上前一步，“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有玩够？”

子孤熙无所畏惧对上了道幻缘的眼睛：“难道身为一个皇帝，连一个和我惺惺相惜，供我取暖索爱的玩具都不配拥有了？”

听完了子孤熙的话，道幻缘的态度反而软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无比真挚：“成千上万的玩具都可以，你是皇帝，这天底下谁不爱你？年轻、英俊、才华横溢、战功无数、加在你身上的荣誉数上整整一夜都数不过来，每一个头衔都是世上男人们追求一生的极致，更重要的是——你是大平的皇帝。”

道幻缘越说越陶醉：“世上存在过无数朝代，但没有哪个朝代能统治永久，大平可以寿终正寝，却绝不可能被暴力打败。我们是处于权力与武力的巅峰，身为大平皇帝就是世界的战神，就应该有‘我所向之处，皆是大平领土’的觉悟。疆域如此，人心也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