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四月，奕京虽仍微寒，这点微寒却也自然阻不住春意。倚寒山叠翠岭一片新绿，元熙坊内亦是杨花满院莺声弄，桃李逢春次第开。但如此春景，坊中诸人却未必有心思赏。

方中行事颇果决，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意思。人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考功署令这火烧得极旺，哪怕是素日交好的官员，若有作奸犯科，照样半分情面也不留。大渊在朝者众，考评定等着实费些功夫，但方中却半点也不拖泥带水，不过十日，一众官员春考定等的终稿便已发到了集贤阁。有外任者，则随着公文一并发出。

中阁左边墙上悬了极长一张洒金纸，最尾处明晃晃一个大印，可不正是皇帝御用的一方。一众官员挤在前面看定等，一面议论不休。有官员抚着胸口道，“还好还好，不是下等。如今来看这定等，倒同当年看放榜一般忐忑。”便有人回，“若说忐忑，只怕是素日懒怠。只要平时功夫足了，又有什么可忐忑。”先头那人不服气，“朱大人这样说，想是平时功夫足了，怎得未得个上等呢？”众人便笑，那回话之人倒也坦然，“我虽自问功夫足了，架不住总有比我更足的呀。”

林渐陆颐听得，但笑不语。查得定等后，便向后阁去取公文。后阁空无一人，只有白羽在正中一张木桌前坐着看奏疏。林渐陆颐见了礼，白羽微微抬了头问道，“散了么？”

陆颐回道，“回白相话，还未曾。想来春考初定，诸人难免议论。白相若觉喧闹……”

白羽摆摆手，“不必了，且由着他们去。眼下晓得利害，此后才知如何自处。”

陆颐同林渐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未曾明言的了然。这了然自然事关“此后”；春考已至如此，夏考只怕更严。

但这样时节里也并非没有喜事；四月十四榕藻得了个女儿，当真取名顾怜。林渐同陆颐去看了几回，那孩子生得雪团一般，极为惹人怜爱，不由便笑此名当真合宜。又过一旬，楚王府又添一子，仍是楚王正妃叶氏所出，因了生他的时候恰逢正午，皇帝便赐名汝晟。彼时楚王膝下已有三子，皆是嫡出，身份贵重。此番又得一子，一时京中人人皆道楚王殿下好福气。

五月里晋王府亦传了喜讯，道是晋王正妃白氏已有了身孕。晋王子嗣向来艰难，白瑈入府未至两月便身怀有孕，实在是喜事一桩。但明明是喜事，未过多久却又听闻，白羽同晋王翁婿间不知何故闹了不愉，晋王出相府时脸色极为难看。未过多久，又闻说晋王新纳的侧妃亦有了身孕。只是邹况闻知次女有孕，还未曾开怀几日，便得了长女不治身亡的消息。元熙坊众人闻讯，也只叹一句世事难料。究竟夏考在即，实在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管旁人喜怒悲欢。

齐光三年的初夏，便在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中悄然过去。入了七月，坦然者有之，惶然者亦有之，但坦然也好惶然也罢，该来的终究也躲不过。方中此番竟比前番还快些，短短七日，夏考定等便悬在了集贤阁。林渐陆颐皆得了上等，但对视一眼，彼此面上却并无笑意；只因二人皆知，夏考固然要紧，可更要紧的，到底还是另一桩——八月初九，便是先帝三年孝期期满之时。

七夕当晚，月皎风高，凉生襟袖。林渐去了陆颐处，方推了院门，便见院内一张小榻，陆颐倚在上头，手中折扇微摇，不知在想什么。林渐见状，便轻轻走到他身边去，将他手中折扇抽了。陆颐方回神，微微起身道，“于磐，你来了。”

林渐在他身侧坐了，“瞧风这样凉，还哪里用摇扇。在想什么？”

陆颐顿了顿，“在想晋王一事。殿下的密信，你亦得了罢。三年一过，晋王便再无忌惮，端看何时动手。殿下虑及此节，已派了密探守着晋王府同京郊的别业，只看是否有风吹草动。”

林渐点点头，“此前名单一事虽无所获，却无意查知叠翠岭一节，倒为今日方便。这些密探皆是殿下死士，若晋王真有反意，想来我们亦不至毫无所觉。只是……你说晋王打算，白相是否亦能晓得端倪？”

陆颐闻言有些意外，“按理白相一心只为大渊安定，若当真晓得，焉有不告知今上的？于磐此意，若白相告知今上……”

林渐续道，“若白相告知今上，今上早做准备，胜负究竟还是未定。但现下究竟有白瑈一节，白瑈眼下又有了身孕，投鼠忌器，若白相转而支持晋王，也并非全无可能。”

陆颐凝眉，“难就难在，我们不晓得白相打算。且也不能去问。若有实据也便罢了，现下当年诸事究竟还未尽数查知，我们手中只有王夏一份证词；王令倒是在朝，但若王令一力否认，终究也只是因官甲毁损一事问他渎职之责，晋王照样能推脱得干净。哪怕白相要保今上，我们手里的证据若真和盘托出，只怕也不足以说服白相。若事情更坏些，白相要保晋王，那我们此举便是教晋王晓得端倪，与自投罗网又有何异。”

林渐去抚他眉心，“此事烦难，殿下一时也无头绪，只能从长计议。不若我们明日再想想，看可有什么好法子。”见陆颐点了点头，神色稍松了些，方握了他手，侧身枕在他胸前，同他一起看天边纤云凉月。

朱明星夜本是奕京四景之一，每逢晴夏，天朗少云，静夜星河，正宜纳凉赏景。眼下又逢七夕，大星光相射，小星闹若沸，更衬得月色亦明粲几分。

林渐见天上星子颇亮，便低低道：“你说现下牛郎织女，可见着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