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湮华是被窗外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唤醒的。晨光熹微,房内一片静谧,他在暖和的被褥里动了动,费力地抬起眼睫,只觉得全身上下就如刚刚被什么东西重重碾压过,彻底散了架,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气力。
初醒的晕眩还没过去,他合上眼睛,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昏睡前的片段,时而寒冷如坠冰狱,时而像在烈日下跋涉过火焰山。然而比起之前每一度月中,这次的寒毒发作似乎很不一样。他记得清冽微苦的药气萦绕不散,还有奚茗画手中银针插入肌肤的冰凉触感。到了最后,撕扯般的痛苦逐渐止息,久违的安适包围着他。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山野林间,旭日初升,松木清香在身周浮动,泉水流过山石,所有的创痛都得以抚平。
自己不知睡了多久,整个人就像刚经过拼死挣扎一样疲累,又有种完全脱力后的放松,甚至是慵懒……
左边肩膀有些异样,像是湿了一片,他想触摸确认一下,却连根手指也懒得抬起。等到窗下长榻上假寐的洛凭渊过来查看,洛湮华已经重新睡着了。
奚茗画不分日夜地忙碌了三天,累得不轻,早上破例晚起了将近两个时辰。他踏进澜沧居时已近正午,静王也才刚起身,由于身上仍然没有力气,好不容易才完成了简单的洗漱更衣,正倚在靠枕上慢慢喝粥。
“江宗主醒了,感觉如何?”奚茗画如往常一样看过他的气色,伸手搭脉,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没有再发烧。”
“谷主费心了,我觉得还好,就是,有些乏力。”洛湮华轻声道,事实上,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缺少食欲,但今天上午对着谷雨端来的鱼片粥,却突然感到香滑可口,不自觉地多喝了半碗。
“你前阵子才大病一场,这几日疗毒又急了些,会虚弱无力也是正常的。”奚茗画并不意外,笑了笑说道,“病去如抽丝,往后日子还长得很,徐徐用药调理便是。”
洛湮华顿了一下,以他对奚大夫的了解,事关病情诊治,最多是避而不谈,从无虚言安慰,怎么会冒出“往后日子还长得很”这般一听就不可能实现的话?
但他对痊愈早已不存幻想,闻言也没放在心上,微笑道:“说到用药,前天夜里我好像看见奚大夫将一块黑色药材溶在酒里,饮下很是有效,却不知那是什么?”
他印象很深,洛凭渊递上的物事只有指甲盖大小,乌漆漆的像墨又像煤,明明烧焦了,入口却带着一股清远的药香;更重要的是,药酒入口虽然呛得难受,却有着醇厚柔和的效力,竟然抵住了寒毒的来势汹汹。
“那个么,”奚茗画轻咳了一声,想着要是静王知道几天来不知不觉喝了一肚子墨水,不知会是何种表情,“自然是五殿下找来的灵丹妙药。江宗主,从今而后就算到了月中十五,你也用不着再向那权欲熏心、枉自为人的皇帝老儿低头要解药了。”
洛湮华蹙眉,他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奚谷主,总觉得对方的微笑带着某种神秘的意味,似乎难得地心情甚佳。莫非真的是凭渊找到了罕有药材,能够医治寒毒发作?问题是,回想三日来大动干戈、繁复异常的治疗过程,倘若每月都要依样折腾一次,就算自己能抵受,周围的人恐怕也要吃不消了。半昏半醒中,他仍记得奚大夫是如何聚精会神地一遍遍行针,下属们忙进忙出,顾不上吃饭休息,在旁边紧张待命。
“若能如此,当然是最好。”他含蓄地说道,“不过到了现在这一步,我想陛下应该也明白,借着解药做文章没什么意思,总有办法让他拿出来的。”
实际上,只要完成申冤的心愿,安排好身后,他对于还有多少时日并不在意。
“你这样子,说好听是心若止水,说不好听就叫心如死灰。”奚茗画连点两次,见他仍然不肯会意,摇头叹道,“除了做最坏打算,就不能朝好的方向想想?难怪你弟弟哭的那么惨。”
哭?洛湮华怔了一怔:“凭渊他,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问得很傻,但是梦仙谷主的神色里似乎藏着深意,让他不能不问。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喜极而泣。”奚茗画瞥他一眼,决定索性直说,“昨天下午知道你的寒毒解了,先是高兴得说不出话,傻乎乎地坐着谁叫也听不到,然后就抱着你开始失声痛哭,一哭就是将近两个时辰,饭不吃茶也不喝。我都已经去睡了一觉,回来一看他还没哭完。估计就算你病重不治,也就能惨到这个程度了。”
洛湮华呆住了。在他而言,即使被奚茗画宣布已经病入膏肓,用不了几天就得与世长辞,也算不上多么出乎意料,更不至于不能置信、惊诧无比。但是他听到的却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你的寒毒已经解了。
他脑中一片混乱,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谷主,寻常说笑几句也就算了,还有一堆正事没处理,你就莫要调侃我了。”
“我从不拿治病开玩笑。再说,还有什么正事能比保住性命更重要?”奚茗画收起笑意,正色道,“是五殿下想尽办法,觅到了雪蔓青果为你解毒,否则哪里用得着足足三天时间、花费这许多周折?江宗主,你主动向我问起药材,想必自己也不是全无感觉罢?”
“雪蔓青果……”洛湮华茫然地复述了一遍。缥缈无踪,如同传说般的珍奇灵药,他听说过悬赏令,也知道包括琅環的下属们和凭渊在内,许多人在拼命地搜寻它,但从不觉得有可能成功。
他没有这样的幸运。或许年少时也曾得天独厚,仿佛占尽世间韶景,然而光阴历历,变故流离,早已抛却了最后一丝幻想。如影随形、如附骨之俎般跟随自己五百多个日夜的寒毒,当真能够除去?
以他心性之沉静,一时间也被从天而降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如果不是实实在在被架着医治了三天,到现在还筋疲力尽,或者坐在对面的不是奚茗画,他说什么都不会相信。
凭渊去了哪里,真的如奚谷主所说,哭了一下午?游目四顾,居室内外却不见弟弟的影子。他分明记得,在寒毒和药物针石的交迫煎熬里,总是能看见凭渊,守在身边,替自己拭去冷汗、灌注内力,一次次地揉搓手足活络气血,担忧又焦急地陪伴着。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侧肩膀,那里的衣料已经干了。
“五殿下去靖羽卫所了。明明不想出门却有一堆事等着,也是难为他了。”奚茗画瞧着琅環宗主十年难得一见的无措表情,很有几分成就感,“照理我不该多口,不过么,看在他可怜巴巴、千辛万苦替你找来解药的份上,江宗主,你就原谅这孩子之前的过失,不要再生气了。”
洛湮华仍在怔忡,本能地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责怪凭渊的意思。原本,也一直想同他谈一谈的。”
“是么?”奚茗画点头笑道,“你确实没说过一句重话,谈不上怪责,只是不理他而已。倘若痛骂一顿,或者狠狠责打一番,我看他或许还能好受一点,不至于每天都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恐怕从今往后几十年,五殿下都忘不了这般刻骨铭心的滋味。”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五殿下是做错了事,或许到了将来,他还是可能冲动冒失,行事不够稳妥,但是应当不会再轻重不分,做出同样后悔莫及的事了。在他心目中,原是把江宗主你看得比其他所有人或事更为要紧,寻到雪蔓青果自不必说,去年我要为你调养身体时,五殿下听说他的避水珠能入药,也是想都不想就拿出来了。”
洛湮华没有立即答话,短短半个时辰,他受到的震撼实在很大,心绪纷乱,几乎无法思考。一些已经远去的记忆依稀回到脑海,他想起天宜帝寿辰当日,洛凭渊在金殿上击败夷金使节,获赐了一颗圆润晶莹的避水珠,想起梦仙谷主配置的散发奇异香气的汤药,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使自己免受寒毒侵袭;还有从端王府带回的暖玉坠,几天前的夜晚,药酒清苦的气味。如果说避水珠和暖玉坠还是机缘巧合、顺势为之,那么半个江湖沸沸扬扬都没能寻获的雪蔓青,凭渊又是怎样找到的,当中有着几多心血付出?
“当然了,责怪一番也是应该的,你弟弟从前太受宠,这回算不得委屈。”奚茗画见他低头沉思,考虑到不宜让病人心事太重,转而笑道,“再者,从前见你事事顾全大局,忍无可忍的时候也要选择忍让,着实过于压抑,小苏可比你任性多了!如今看你也会发脾气,倒是教人宽慰不少。”
开解完毕,奚大夫又着重交代了后续养病的注意事项,简而言之,碧海澄心对身体的侵害不容小觑,洛湮华体质本就偏于虚弱,中毒时间又长,也就是年龄尚轻才能撑下来,要想下半辈子不用三天两头卧病在床,就得做好休养一年半载、三年五年的准备。现阶段尤其不可掉以轻心,一应服药饮食都要一丝不苟,三个月内定时施针。至于保证休息,不可劳累耗神,从过去到今后都是必须悉心遵行的原则,还用反复告诫么?
秦霜将医嘱一条条记在纸上,收进怀里,恭恭敬敬上前帮忙提药箱。洛湮华没怎么听进耳中,他仍然心神恍惚,断断续续地一再出神,连奚谷主起身离去都没发觉。
今天之前,他已经对活下去不做他想,只是有时会觉得,独自计算着所余不多的时日,忍受寒毒病痛日复一日蔓延肆虐,是一件难受又孤独的事。最难捱的时候只能告诉自己,每个人都会走到尽头,痛苦终会结束,能够了无遗憾已经很好。但是,是真的没有遗憾吗?
结果一觉醒来,所有的事都变了模样。复原、痊愈,这些遥远缥缈、从来都是奢望的词,突然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变得触手可及。从人下属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默契地谁也不出声打扰主上神游,但每个人的神情动作里,都油然透出一股喜悦,在在提醒他,所有一切并不是做梦。
秋日阳光洒进房中,洛湮华靠在床头,他还是乏力,却在疲惫中感到了温暖安然。这一刻,仿佛游离的魂魄回到躯壳,他重新属于身边繁华喧嚣的尘世,纵然过往岁月浸透伤痛,上天却给予了意想之外的希望和慰藉,将他的脚步羁绊世间。
他朦胧地想起那些发烧昏迷的夜晚,挣扎着张开眼睛时,看到弟弟拉着自己的手,惶然又眷恋,寒毒发作时紧紧的拥抱,就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还有夜色淡去的黎明,隔窗看到洛凭渊伏在树下石桌上,疲累睡去。恍然间又是一年多前,天宜二十一年四月,春深似海,从盛开的牡丹花畔回过身,就看到了安王身侧的凭渊。离宫时身量小小的幼弟,已经长成挺拔俊美的年轻皇子,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那时候才惊觉韶光流转,倏忽已是八年光阴。
回想奚茗画的劝解,他不禁迷茫起来,难道在旁人眼里,自己近段时间竟是一直在怪凭渊,不肯原谅他么?可是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比较心事重重:过往不堪回首,未来生机渺茫,中间还夹杂着一场误会,不知该对弟弟说什么,才犹豫着拖到现在而已。
除了交谈减少,没有经历像过去那样过问寒暖、保持关切,相处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阿肃,”他问道,“你觉得,我对凭渊很冷淡吗?”
“是。”秦肃在屋梁上干脆地回答,补充道:“有点可怜,但是该当。他现在知错了。”
显然阿肃的心情也不错,不仅句子相对长,还宽大地将“活该”换成了“该当”。谷雨和清明不好插口,一左一右地点头表示赞同:虽然被冷落的宁王殿下好像有点惨,但主上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啊。
洛湮华默默地收回目光,房间内外阳光明媚,北峰山茶棚里摇曳如豆的灯烛与恬园风雨已相隔数月,相聚千里。卧病三月,他总是尽量避免想起决裂时的情景,以至离开江南前,也没有去看一眼青鸾的墓。病倒之后,凭渊放下公务守在白家庭院,为了寻药不眠不休,自己都是清楚的,但是眼看着弟弟像被抛下的孩子一样惶恐悲伤,不惜抗旨惹怒皇帝,却始终没有设法宽慰、阻止。除了判断不会有大碍,也由于他已经很累了,挣扎着为琅環安排之余,倦得分不出心力。
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的的确确是在生气,有迁怒,也有委屈。
因为曾经付出太多,有过太深的期许,也因为一起走过了重重的坎坷关爱,所以格外感到不能容忍、伤心失望。假若有一天,凭渊也被全力浸染,失去了真性情,自己又将情何以堪?过往的阴影在最脆弱的时刻侵入心灵,天宜帝、韩贵妃、洛文箫,那些狰狞而丑恶的影像……所以不自觉地淡漠、回避,得知宫中解药已毁的时候,悲愤遗憾固然挥之不去,同时浮现心头的,却是一份寂静如死的解脱。
洛湮华靠坐得累了,就慢慢地躺下,新换过的棉被柔软蓬松,能闻到皂角清香和阳光的气息,一如此时的心境。
那个时候,究竟是与皇弟之间所发生的误解争执,还是生命将尽的事实更令人心灰意冷?他不能确定;就像现在,可以摆脱寒毒活下去,和凭渊找到了解药,两者相比,到底哪一桩带来了更多欣然和安慰?
他知道,洛凭渊努力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原谅,但为什么,自己内心却因此感到充实,不再空空落落。
此刻睡意渐浓,但他又忽然很想见到凭渊,不必特地怎样,只希望皇弟同平时一样,坐在床边陪着自己,那么余下的一丝不确定与虚无感也会消失,梦中山河秀丽,草木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