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卿微微一怔，之前飞扬的神采都沉敛了下来，诧然道：“阿荇，你……”

她自然知道刚才那句话不是上官荇自己所言。且不说称谓不对，话语内容也与她平时的性格气质不符。当然，莫说上官荇一个性情温柔恬淡的弱质女子，就是当今大晋朝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们，也断然不敢放出这样的狂言。更主要的是，葛卿实在太清楚这句话的真正出处了。

“魏炀王，你的祖父……”上官荇点头，“师父曾说过，堪称一位真正的枭雄。”

“替我谢谢你师父。”葛卿声音低沉，“虽然祖父他并不会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但他老人家生前对我真的很好，我不想……”拳头紧了紧，葛卿悲声道，“不想他被当朝史官以暴虐无道记入史册，更不想整个魏国上下到现在谈及他时还如虎色变。”

她抬头，月色没入她湿润的眼眸，破碎出苍凉的光。“祖父在位时政令是严苛了些，手段是残忍了些……但若非他开疆拓土，纵横捭阖，哪友魏国今日雄霸一方的格局？”

“一寸山河一寸血……”葛卿直视着苍天明月，悲戚的语声到后来竟带上了质问的凄厉，“三十年沙场功名，难不成真要一朝抹杀？”

星子寥寥的夜空，皓白圆月高悬正中，完全漠视下方仰望之人心里的悲愤和叹息。

葛卿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不变，末了，终是苦笑一声，“兴许正如祖父所说，为大能者，当如这朗朗明月，阴晴圆缺从来不会为他人心中悲喜所改。可是……高处不胜寒，做一个无人同悲无人同喜的孤家寡人，又有什么意思？”

她突然转头看向上官荇，“阿荇，你可知，我的确是天赋异禀。”

上官荇看着她的表情，明白她这次不是在开玩笑，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葛卿确实没有开玩笑，只听她缓缓道：“我三岁时，意外觉醒了体内的蛟龙血脉。这是有族史记载以来的第一次，祖父对此狂喜不已，认定我将来必能带领整个王族重兴上古时期的辉煌。但迫于没有女君登基的先例，他无法直接将我选为继承人。为了我能执掌大权，祖父他做了很多事……算了，那些事不提也罢。”葛卿顿了顿，继续道，“若非父王深知我心中不愿，若非王兄确有难得的治国经世之才，现在的我，怕早就成了一个无血无泪的弄权者……”

“阿荇，那样的我，你就不会喜欢了，是不是？”

她的影子在铺满清霜的回廊上被拉得很长，显得那样单薄。

上官荇将龙泉茶盏放到围栏上，双手环住她的颈。月光下，两条影子交叠在一起，依偎着不再孤单。葛卿只听怀中人轻声道：“可小葛，你并没有成为那样的人，不是吗？”

脸颊摩蹭过那人细软的长发，嗅着发上芬香，葛卿声音低缓，似要把心中的暖流无一遗漏地吐露出来：“阿荇，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臂弯松了松，葛卿稍稍腾开了一段距离，好让对方看到她眼里的无限真诚。

“我可没有祖父那么大的雄心。对我而言，风花雪月，就是我想和阿荇你，谈个恋爱。”

上官荇微微侧头，松开的空隙让她能腾出手拨弄葛卿披散在肩上的发丝。并没有与对方灼热的目光相接，上官荇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在我看来，小葛你并非留恋风月之人，不是吗？”

葛卿刚要再次抱紧怀中人的动作一僵。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官荇笑了起来，眼波温柔似今夜徐风，轻软的语声里是无尽蜜意。“爱一个人，就要爱他所爱。我只是还不够了解你。小葛，你又如何知道，你心之所向，我就不会喜欢呢？”

身子一轻，上官荇整个人在半空中飞旋起来。耳边是葛卿畅快笑声，“哈哈，阿荇你想多了解我些？葛卿真真求之不得。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吧。”

她转圈的动作太大，不小心撞到了围栏上的茶盏。“咚”一声，莲塘上溅起一捧水花，如喷泉一般，散落的水珠经月光一洒，亮莹莹的，很好看。

＊ ＊ ＊

大梁城外三十里，雁策营。

为了让上官荇能充分休息，葛卿并没有很早出发。是以当她们来到军营时，天光已经大亮。出操完毕的军士大多返回营帐准备今天的早炊。此时看到自家将军挽着一位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进到军营，不由好奇打量。

葛卿让十五在前面为自己二人开道。黑衣男子冰山般的气质果然封冻住了一切多余视线。葛卿跟在十五身后，目不斜视。军士们看到自家将军那张凝肃的侧脸，八卦的闲话硬生生被堵在了喉头，纵是再心痒难耐也不敢吭气。

还未到主帐前，迎面路过一队巡逻的士兵。玄衣重铠，步履铿锵，黑甲上反射出的幽光散发出铁与血的味道。

葛卿明显感觉到自己挽着的手臂颤抖了一下。

为首的长官肃穆地向葛卿行了个简易军礼后，带着队伍离开。到了主帐内，葛卿取下帷帽，看到上官荇一张还略显苍白的脸，笑着安慰道：“军营里都是些刀尖舔血的糙汉子，气氛难免沉闷肃杀了些。阿荇，你先在这里坐坐，我换套衣服，带你去军营外走走。”

……

上官荇坐了一会儿，就听到帐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走出营帐外一看，远处的小黑点逐渐清晰起来——葛卿头戴凤翅金盔，身穿赤焰火甲，背披百花战袍，腰系螭纹宝带。纵一匹踏云乌骓，向这里奔来。

行至不远处，葛卿一拉缰绳，那马嘶鸣一声，双蹄腾空，似要就此腾云入海而去。头顶晴日，骓上之人金盔处的长缨随风猎猎，殷红如血。

上官荇看着金轮下一身戎装的红衣女将，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青天白日把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那人身上，何其曜曜，让人哪堪直视？而这个黑色骏马上的天之骄子，却愿意放下骄傲，像个小孩似的黏着她哄她开心；愿意淡去雄心，与她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

上官荇觉得，眼前这个人，值得她好好去爱。试问天下哪个女子，不爱英雄？哪位姑娘妆点容颜，不是为了悦己之人？上官荇清楚，葛卿心里，不只有风月，还有战场黄沙，家国荣辱。身负蛟血之人，又怎甘心困于情爱浅渊？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只要她爱的英雄，心中有一块属于她的位置，上官荇便已知足。而且她就是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执念：葛卿今生，定不会辜负她。

绛紫银纹的犀皮软靴踏上地面，扬起细小沙尘。“怎么样，帅不帅？”笑声清悦，不无得意。

“帅。”上官荇心神还系于那人身上，发自内心道。

“哈哈，小花，主母大人她夸你帅哦。”葛卿拍拍乌骓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