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卿觉得, 这天地突然变得很小, 小到只剩下一片白色衣角。

可是, 明明触手可及的距离，中间又确实隔了一个天地。

时间的流速也不对。刚才那片雪花似的衣角明明在慢慢飘落，似乎要落到时间尽头。她奔过去要接, 不过几个弹指工夫, 怎么就不见了？

风刮擦过她的侧脸，扯散了被华胜贴住的鬓发，灌在耳膜里, 嘈杂得像是撕碎了什么。

“葛卿，哥哥死了, 你为什么还活着？”

天上天下一片细雪。云层间仿若有一个冷淡的身影，秋水似的眼同里泛出冰川般的蓝，微动着嘴唇没有声音。

一切都太不真实。

葛卿想大概是她体内余毒未消。不然一片雪花怎么会在她眼里如此巨大, 隐约还有记忆中的身形；风中怎么又会响起熟悉的声音，却冰冷地说着令人寒心到陌生的话语？她这次是过于逞强了, 之前率领千余骑亲兵破阵时就昏厥过好几次, 刚才肯定又晕倒摔在地上了。看，身上的喜服都湿了大片, 还是温热的。

热的？

五感慢慢回归她的身体。刺鼻的腥味，被寒风渐渐带去温度的湿热。丝毫不给她反抗的余地，色彩重新闯入了眼前的世界。灰暗的天空, 灰暗的城, 在这天地同晦的铅色背景下, 红与白的对比异常鲜艳夺目。赤红的鲜血将雪地晕开一片，铺陈开一片绚烂的木棉花海。

红艳的花丛中，静卧着一个人影。浴血的白裘早已被殷红覆盖，白色竟成了点缀。如二月红梅上落下的细雪，丽到极致，也冷到极致。

“噗……”很轻的一声响。是冰凌碎裂？是落英碾尘？还是……痴心崩碎的声音？

葛卿总算来到了那人身前。膝盖跪行在赤红的雪地上，剜出两道深深的痕迹，虽被同样血红的曳地长裙遮住了些，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天阴翻滚，铅灰的云块在不知名的搅动下，逐渐挤压成一团团浓稠的墨。

“阿荇，是你吗……”葛卿开口，声音沙哑如两块锈铁摩擦。话刚一出口，她就给了自己一嘴巴。眼前的人，莫说身形还在，就算消殒成这漫天的雪花，她也是认得的。

“阿荇，我不是没认出你，你别误会……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啊。”葛卿急得眼里淌出泪来，之前她头埋在满地胭红里，脸上沾满了她的血。是以那两道晶莹挂下来，就像两行血泪一般，只是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每次你一生气就会闭起眼，知不知道，我很害怕的呀。”

“就算你真生我气了，那你不看我，看这漫天飞雪可好？春天到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雪，我答应过要陪你一起看的。”

“现在我来了……我说过的，既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

墨色逐渐侵袭到城头，云层间的闷响本欲加重这压城的威势，可其间窜动的银蛇实在太过耀眼，亮起的天光竟恍惚让人有种拨云见日的错觉。

葛卿也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她只当是时辰快到了。毕竟午时是一天中天色最好的时候。

“全军听令，不得攻城。近我三丈者，杀无赦！”

饱含内力的话贯穿了城内城外所有人的耳膜，刚才还威慑四方的人却浑然不觉，继续对身边那团人影轻柔道：“我知道你喜欢安静，现在没人会来打扰我们了。阿荇，你睁开眼，陪我一起看雪，好不好？”

“我既已赴约，你可不能失信。因为……因为，我不允许！”

“你不能让我成为一个不守信诺的人。因为，我不允许！”

“我不允许，不允许啊！啊啊啊啊……”

上天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无理取闹，一道紫龙奔出云层，挟万钧之势，直击向地上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红点。

身形被白光包围的这一刹那，葛卿笑了，璀璨过漫天光芒。“阿荇，你不就是恼我没跟你哥哥一起死吗？你看，老天都在帮我，它赐我赴死。这样，你就不用生气了吧？”

“那你能不能，睁开眼呢……”

上官荇跳下城楼时，唐军将士痛哭失声。一个年轻士兵红着眼，拉起铁弓就要往下射。一旁的长官看见了，赶忙喝止。

被制止的士兵哭着大吼：“放开我，让我杀了她……杀了葛卿，为公主报仇！”

“笨蛋！且不说这一箭杀不杀得了她……难道你没看见，公主就在她身下吗？”长官叹了口气，眼色黯淡下去。“王上已经准备纳降。到时候伤害上国大将以及亵渎公主遗体，哪条罪责你都担不起！”

而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那道饱含威势的天光。

这是……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