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的蒲团上, 一袭月白的素雅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精致淡雅的容颜, 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可那深寂如幽潭黑石的眼眸, 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风雨岁月的打磨。

静室的陈设很简单，却凿于深厚的石壁内。如此耗费，只为了居室主人能有一个隔绝世外的清静之所。铜炉里的香炷随时间流逝一寸寸碎裂, 袅娜的轻烟依旧按着既定轨迹追逐着无声而下的香屑。凝滞的空气虽不显沉闷却也未起半点涟漪, 一切都昭示着超然的静谧。

盘坐在蒲团上的人却再难入定。修行之人五感何其清明，隆隆的刀斧劈凿声尚在山脚，耳边却已似擂鼓般的吵闹。清乐下了榻, 如水的面上并未起什么波澜，只是在离开前, 如云的缓袖无风自动，搅乱了一室的清烟。

刚到洞口，便见一个身着内宗弟子服饰的女子从山道那边匆匆而来。及至看见她的身影, 又快走了几步，刚要张口, 却发现没行礼, 慌忙弯身下拜。

“不必多礼了。”女子的音色跟她的身姿一样美妙，只是语气过于清冷, 听起来倒比今早山间的晨风还要寒上几分。“什么事，如此慌张？”

“谢师叔……”女子正要再拜辞谢，忽惊觉此时并非行这些虚礼的时候, 转了音调道：“师叔, 是葛卿……她领了人马, 在山门外伐树挖壕沟呢。”

“那女魔头递了三次拜帖见您不接，便打伤了传信的弟子，还扬言说师叔若再不肯见她，她便让人……”顿了顿，似是在平复心中的余悸，“放火烧山。”

“师叔，上官师姐的事我们都知道……宗主只是派我来跟您说一声。若您实在不愿，我们鹿鸣宗也断不会让一个凡人欺负了去……”

“带我去见她。”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情绪。

得到肯定答复的女弟子松了口气，身上却莫名感觉有些冷。

远处寒山的松柏已转了苍翠。有风过境，山林间涌动过一阵青黄渐变的起伏。天气凉了，好个深秋……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相传鹿鸣宗祖师曾与一凡人结为莫逆之交，因担心山间云雾缭绕，不知其处，便在山脚养下一些白鹿，方便那凡人骑行访寻。岁月悠悠，昔人已不知魂归何处，可当年那群白鹭却在青山翠崖间繁衍下来，成了被外人称道的一道奇景。

脚踝处又有些湿湿的暖意，小腿处时轻时重的碰撞，弄得她总有些痒痒的。葛卿有些无奈，清乐毕竟是上官荇的师父，她虽在情急之下采取这般办法硬闯山门，但应有的礼数还是要周全的。如今这小家伙总缠着自己不放，落在清乐大师眼里，怕是……

低俯身正要去赶走那只粘人的小家伙，不料那白鹿一抬头，微卷的长睫闪动了一下，像一只抖落掉翅上晶莹的蝶。

一人一鹿，四目相望。

杏子般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眼瞳里总是盈满了湿气，流转着温柔无限的眷恋。葛卿一怔，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与那些美好记忆恍惚重合的眉眼。

白鹿的脸在她手里蹭了蹭，偏过头去舔葛卿的掌心。

清乐刚至山脚，一眼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略感到疑惑。这些白鹿常年在宗外的山麓间食苹蒿，饮溪泉，早已颇具灵性。见到奸邪之人会本能地躲避离开，怎么跟这女魔头如此的亲近？

待行得近了些，清乐依稀能从那低垂的面容间辨别出精致。“果然生了副好皮囊……”清乐心里冷笑，“不过，马上也真就只是具皮囊了。”她已清楚感应到，这人周身萦绕不散的死气。

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葛卿抬眼，瞳孔猛然一缩。有□□碰地的闷响，而后，空气中传来破空声。激射之迅速，竟快过了声音。

被挡在身后的白鹿好奇地探出头，顺便用大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地上那人的颈窝。葛卿大腿上各中了一根银针，伤势本无大碍，只是知晓对方的意思，顺势跪了下去。

“大师心中有怨，冲葛卿来便是，何必牵连无辜？”少女垂着头，语声恭敬，话却说得不是那么回事。

“此鹿乃我宗内生灵，眼睛被外物所迷，自然需要敲打提点。”清乐没想到葛卿会直接闪到白鹿身前，她是料定那灵鹿会躲开才出的手。压下心中升起的异样，她冷然道：“将死之人，何故扰我山门清静？”

葛卿听她前一句，知道意有所指，先前挺直的肩背也垮了下去。待听到清乐后一句，心中更是凉意大盛。鹿鸣宗在俗世的名气不小，却算不上玄门，宗主长老也不过是粗通些练气功夫。如今清乐一眼便看出她被死气缠绕，霍东来说的不错，她的情形在修行人眼中根本不是秘密。

若不想办法遮掩，阿荇就危险了……

之前上山的目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葛卿额心触地，长拜不起。“性命攸关，葛卿此举实不得已。还请大师看在师徒情份上竭力相救。侵扰之罪，葛卿自会偿还。”

……

“口说无凭，你让我如何信你？”寒泉般的声音回荡在洞壁中，钟乳石上欲落的水滴似乎都被话里的冷意封冻。“阿荇她一个也就够了，你当鹿鸣宗人人都蒙昧好欺？”

“大师……我…我的确拿不出什么证据。”葛卿声音有些惶急，“大师若不信，可随葛卿下山一趟。冒犯之处，葛卿事后甘愿领罚。”隐世清修踏入凡尘便坏了规矩，这点她是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