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淑华来回在几案间踱着步子, 甚至连坐下的心思都没有。
偏院的正堂并不大, 初冬时节, 文淑华螓首的额角却隐隐沁出薄汗。高耸的单环灵蛇髻已经有些松散,步摇歪斜在发上, 下面缀着的流苏晃得缠在一起,又分开。
葛卿一推门,有些惊诧于对方失掉的从容,不过很快便被她放下, 戴上一副假笑。
“大司农今日造访太尉府,找本将军何事?”说着直接在上首坐下,也没招呼对方, 径自斟了杯冷茶。
按长幼,她是小辈;可若论起官阶,自己这个太尉可是压过对方一头。
文淑华一见着葛卿, 本想上前牵她的手先话一些家常。岂料对方不但轻巧地避开, 还摆出太尉的架子, 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显然没打算跟她这个做姨母的讲情面。
文淑华这才注意到两人身上都未换下的官服,明白对方大概也猜测到了自己的意图,索性不再曲回婉转,淡淡回了葛卿一眼, 准备直入话题。
可随后, 她冷淡的平静便维持不住, 惊异、愤怒以及自己都难以言明的恐惧, 浓烈地化在眼底,翻卷成墨色的狂澜。
“莫非是商讨此次魏越边境粮草转运之细节?”
“卿儿,你果真答应了魏王?”文淑华情绪激动,步摇上的流苏晃到眼角,被她一手拨开。“你一国太尉,怎么能……怎么会?”
葛卿不禁在心里皱眉,她刚才不过是略微试探:边境封疆的军报一向都是直接面呈君王的,没想到这些人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不过从姨母的反应看,王宫内院他们应该暂时还渗透得不深。心思稍定,葛卿看着面前十几年都不曾失了仪态的娴雅女人,很恶劣地升起了捉弄的想法。她抿了口茶,假装蹙眉道:
“水军都督裴元屡次失利,本将军亲往沿海一带视察军情,暂且代之,有何不妥?”
话说得不咸不淡,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却透着上位者的压迫。
“不是,卿儿你听姨母说……”文淑华也顾不上什么等级尊卑了,此时她眼里没有什么太尉和大司农,只有长辈对小辈的哀哀关怀,只剩下留住姐姐惟一骨血的母性渴望。“姨母知道从小你就对冥冥之事反感排斥,但这次姨母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此次东南之行,你万万去不得。”
“卿儿,你可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不要任性,听姨母一句劝,东南之事,向魏王辞了吧。”不由分说拽住了葛卿的手。若不是太师椅的扶手挡着,她其实很想把眼前的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文淑华有种无比强烈的直觉:她要守不住这从小看大的孩子了。
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要不然又怎会在那位已然默许静观事态发展的情况下,只身一人来这太尉府力阻葛卿?
葛卿看着眼前完全失态的姨母,从她眼角被泪水浸湿泛红的细小褶皱中,第一次发现这个永远雍容风华的女子老了。不过她非但没有什么同情,心里还生出一丝讥诮:都说帝王家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这些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连笑容都透着不可亲近的疏离,更别提在人前流泪了。
如今倒好,王兄如此,姨母亦如是,一个个都拿血缘亲情来牵制她,甚至不惜流下几滴纯情的猫儿泪。殊不知感情这东西,伤了一次,也就废了;眼泪这玩意,流过一次,也就淡成水了。
“姨母还真是会说笑。”葛卿用空着的手轻轻一捏,文淑华刚才还紧握不放的手就因为吃痛而松了劲。“大司农一介女流,用尽权谋,步步为营,己经宦海沉浮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如今竟跟本将军提预感这种虚无缥缈之事……”一拍旁边几案,豁然而起。
“是不是还当本将军是那黄口小儿,年幼好欺呀!”语落,葛卿闭了闭眼。
“卿儿,快把它收了!”文淑华看到那双复又睁开的双瞳时大惊失色,斥责的话语里颤抖着满满的恐惧。“不是从小就叮嘱你,不到荣登极位时,不能将这重瞳子现于人前吗?”
葛卿直视着面前这五官都惊惧得有些扭曲的妇人,神情淡漠。此时她目光再无收敛,四只眼瞳幽冷死寂,眸光通透令人胆寒。
“荣登极位?看来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所想吧。先是大魏之君,再是天下共主。等我登上了那九五至尊的帝座论功行赏时,你们每个人都能封公拜侯,得到不输于现今任何一个诸侯王的尊荣?”
“你们应该早知我秉性不喜权谋算计,因此父王当年也未传授我帝王之术。葛卿倒是奇怪,你们凭什么认定我就能问鼎那至尊之位?是果真迂腐至极,盲从痴信于蛟血重瞳的神鬼之言,还是仅看重我的名头和征伐才干,把我架空到那个高位上,好中饱私囊,暗地里成就你们的国之大蠹?”
“卿儿,你应该知晓姨母不会害你。”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文淑华只得苍白辩解,笑容苦涩而无力。
“信?我当然知道姨母不是后者。您不遗余力拥立我的原因,不就是笃信那些虚妄的帝王之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