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 你上当了。”双手从桌案上撑起, 葛卿淡声道, 目光仍停留在海图上标注的几个小红点上。

“黄毛丫头，论海战, 你还没资格在老夫面前摆脸。”裴元气结，又不好发作，只得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当日粮草辎重运达，他听闻来使竟然是那两人时脸色大变, 忙跑出都督府迎接。待看到葛卿和她身后韩枫统领的一众御林军时，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是以在葛卿抽出袖筒内的密旨宣读时，他并未做任何反抗, 就交出了兵权。

魏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裴家世代为葛氏效忠，裴元也没什么抱负野心, 所想只不过是光大门楣, 封妻荫子罢了。何况这位年轻的君主也挺给他面子, 只是将他暂时降为副都督, 待这次战事平定，将功补过，还可以酌情复职。

只是一想到坐在上位对自己发号施令的那人就是与他有杀子之仇的葛卿，饶是这位老将军城府再深, 心中也不免升出一股暴戾。丧子之痛外加夺权之恨, 偏偏此人对自己还是一副生而高贵者的冷漠倨傲。裴元在心中咬牙, 恨不得现在就将葛卿千刀万剐, 做成祭肉告慰他那枉死爱子的冤魂。

“裴老都督，您这回确实是中计了。”韩枫将头从一堆旧年军报中抬起，叹了口气道。此时他的声线不再阴柔，而是变得清冽，一身玄青铠甲在灯下泛着青幽冷光，倒确有了种俊雁将才的味道。

“愿闻其详。”裴元听韩枫对他的称呼，心中大喜。韩枫也是魏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由此可见魏王虽有不满，但也未完全失信于他。连带着语气都温恭了下来。

“裴老都督你来看。”韩枫走近，一手勾住裴元的背，一手指着桌案上的海图示意对方俯身观瞧，熟稔地仿佛他俩真是一起并肩多年的同袍战友。

葛卿没理会这两人对自己无形的孤立，退到一旁，冷冷听闻韩枫分析当前局势。

“这两年我军与越军交战，双方互有胜负。西线岛屿大多为越军所占，而我军则控制着东南诸岛，其中被历代海战家喻为‘海上箭塔’的岩流岛，也在我大魏的牢固掌控中。至于西北一线的诸多小岛屿，因为分布零散，两方争斗下来，局势还不甚明朗。”韩枫指着桌上的海战图，上面除了水文地形，还标注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小点，红色表示敌方占有的地盘，绿色则代表己方的。其中一个探入海域深处的楔形狭长岛屿就是岩流岛，被标注成了绿色。

裴元很疑惑，不知道韩枫把这些明摆着的事实说出来的意图。岩流岛的重要性他当然知晓，越军几次重兵来犯，都被他用同样惨痛的代价抵挡了回去，这也是他屡次跟越军交锋略处下风，却并不担心上方如何怪罪的原因：只要岩流岛在，这海上战争的主动权就还掌握在魏军手中。至于西北那片由礁石构成的岛屿，上面既无居民，又无物产，双方的争斗本就小打小闹，他也无暇理会。

“而现在因为璃水国的事，我军与越军在距离璃水国不远的茅岛交战。”韩枫指向图上一处，那里红红绿绿涂了一片，已经分辨不出原本所画形状。“战事胶着，已达数月，不过依韩某人看，这场仗我军会最终落败。”

“这……”裴元被说破心思，一时语塞。他看双方打了数月也没个结果，已经有了撤军的想法，盘算着等物资一到，便分兵趁墟直攻璃水国。反正只要保证贡品不失，魏国颜面无损，少一个物产和地形都算不上顶尖的岛屿，上方也不会怪罪什么。

“可这茅岛，失不得。”韩枫摇头，重重一叹。

“为什么？依老夫看，与其浪费兵力在争夺此岛上，不如趁虚直接攻打璃水国，到时候不仅不愁纳贡会落入越国之手，璃水国所在诸岛若能占据，所获可比区区一个茅岛强多了。”事到如今裴元也不再隐瞒，梗着脖子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当然，若王上要治老夫一个作战不利，老夫也无话可说。”想到这两位的身份，裴元多少还是有些服软。

“裴老都督有所不知，这璃水国的纳贡丢了是小事，一旦茅岛失守，我大魏失去的，将是整片东南海域啊。”

“这怎么可能？区区一个方圆十里的岛屿而已，两位若要治老夫的罪，也不用找这种借口吧？”裴元气急，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于公于私，这罪名他都担不起。

“老都督你看，现在是冬季，风向西北，我军所有的东南诸岛都处于下风口，若越军从西线进攻，我军防守将非常吃力。茅岛虽然物产不丰，但周边洋流平稳，船只行驶不会受到季风影响。且距离岩流岛不远，可以作为屯兵之所。此时，越国再趁机攻取北方诸岛，三方合围，互为倚角，则岩流岛危矣。”韩枫的手指在海图上画了大半个圈，“岩流岛一失，我军便无险可守。整个大魏的东南版图在越军看来，不过是囊中之物。”尾音有些低沉，显然是不想继续说下去。

裴元先是一怔，竟是哈哈大笑起来：“韩将军莫不是说笑。越国人口不过百万，就算把未成人的娃娃算上，所能征用的兵力也不过五十万。此番在茅岛之战，越国就投入了十万兵力，三线作战所耗极大，谈何容易？”

“若此次越国是要举全国之力，与我大魏决战呢？”韩枫声音沉重。

“怎么可能，这次不过是那越国小儿贪恋璃水国王向我大魏觐献的丰厚贡品，起了盗匪的龌龊心思而已，又何至于和我三十万水师精锐决一死战？”

“裴将军也算是饱读兵书，难道忘了长平之战？”一直在一旁未置一言的葛卿淡淡看了裴元一眼。凉凉道。

裴元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跟胡子一样灰败，长平之战他如何没有听过，那还是前朝的经典战役。当时身为前朝大将的白启也是利用边境割地的一个小事件，突然向当时和自己国力差不多的北赵发起决战，并一举歼灭了这个心腹大患。

这场经典的战役还有个载入史册的残忍后续：当时的主将白启下令活埋北赵的所有降卒，四十万条人命没留一个活口。尤其是北赵的主帅，据说头颅被割下后直接被当作了白启的夜壶。

裴元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脖子，已经是滑腻湿凉一片。

＊ ＊ ＊ ＊ ＊＊

东南，望海城。

葛卿倚靠着城墙，手掌在城垛粗砺的砖石上来回摩挲着，幽深的眸子融在黑暗的夜色里，看不清里面的光。

“表妹，这件事你怎么看？”韩枫靠在她另一侧的城垛上面，动作是难得的不轻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