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色刚好，月光湛湛，一朵隐藏在黑暗中的云被微风吹散。</p>
绿树抖了抖枝桠，丢掉几片半黄的叶子。</p>
这是北京初秋的九月。</p>
从日报社到工人体育场不过三四公里的路程，但今天是星期六，是属于狂欢的日子，路上堵着从各个方向驶来的车。</p>
梁正堵在工人体育场南路的红绿灯口儿，半天才挪动一步。</p>
他看了眼腕表。</p>
舒倾是九点二十多分打电话来的，现在是九点四十，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二十多分钟，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变卦。</p>
路边几辆自行车大摇大摆地骑过，领头的人沾沾自喜，“我就说不能开车来，开车铁定堵！你瞅瞅，这要是到酒吧，前面还一个红绿灯，不定堵到什么时候，停车也不好停！”</p>
后面一人嘲笑他，“上星期谁开车过来的来着？是谁？反正不是你呗？”</p>
几辆自行车走远了，带着车上众人羡慕的眼光。</p>
梁正心烦意乱，敲打着方向盘，无可奈何地保持时断时续的龟速前进。</p>
好不容易捱到十字路口，正准备一脚油门儿冲过去，后面却突然冲出来辆车抢道。本身他不想让路，可那是辆闪着红色蓝色灯的救护车。</p>
救护车左晃右晃走在他前面，超车都不好超。</p>
车是附近医院的车，医院……</p>
梁正看了眼导航，医院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既然酒吧周围不好停车……</p>
他装模作样跟着救护车驶向医院的急救通道，门卫拦他，说：“私家车不能走急救通道，你出去绕个弯儿，那边儿有大门儿！”</p>
“我是病人家属！”梁正故作焦急，“刚进去那辆救护车里面有我家属！”</p>
门卫嗤了一声：“那辆救护车里有你家属？你跟那个司机是亲戚？现在的人啊，为了走捷径真是什么话都厚脸皮说。我告诉你吧，那是辆空车！”</p>
“空车？”</p>
“对，空车，他送他老丈人回家了。行了，你赶紧走吧！”门卫嘟囔：“穿得像模像样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你这车白瞎给你。”</p>
梁正积攒的怒气顿时爆发，“送老丈人回家？你们医院救护车可以公车私用？空救护车公车私用、强行变道抢道，你们领导知道这事儿吗？”</p>
“我说你走不走？”门卫变了脸色，握住手中的遥控器，“我提醒你最后一次啊，你要是再不走，杆儿掉下来砸你车我可不管！”</p>
“你试试。”</p>
“你、你不就是想投诉吗？你投去啊，你手里没证据，看谁会信你！”</p>
“行车记录仪我开着呢，你们救护车怎么抢道、你怎么说的，我这儿可都录下来了。”梁正气定神闲，“我没工夫儿找人投诉，我是记者，咱可以直接见报。”</p>
“别、别啊！咱有话好儿好儿说！”门卫怕了，赶紧递上根儿烟，“我这不……晚上太闲了，想找个人逗乐儿解解闷子嘛！那救护车上有人、有人！”</p>
梁正不想过多计较，说：“哦，原来是误会，你让我进去。”</p>
“死记者！没人性！”门卫瞅着长驱直入的私家车气得直跺脚，耳边还回荡着那句“敢动我车，我就请你吃牢饭”。</p>
自打梁正当上主任以来，几乎没有明目张胆地威胁过别人，如今用“威胁”换来个稳当的停车位，尝到甜头儿，不禁感慨难怪舒倾动不动威胁自己。</p>
他停下车，急匆匆往外跑，快跑出大门口儿时，忽然被人从身后喊住了。</p>
“梁老师！”</p>
“小廖？”</p>
“梁老师来看病人吗？”廖雅晴一副谄媚相，“我肚子疼，这家医院好像看不了。梁老师您能送我去朝阳医院吗？哎哟——我肚子好疼！”</p>
梁正皱眉，打量搀扶着她的人，冷冷道：“我们见过。”</p>
这个叫袁艺卿的护士怎么会在这儿？是巧合吗？</p>
“嗯……晚上好。”袁艺卿勉强勾起嘴角，一颗心慢慢沉到谷底。</p>
是来找舒倾的吗？这个人……是来找舒倾的吧？</p>
舒倾说的“有事”，是指要和他见面吗？他们的关系……真的那么好吗？</p>
每回都是……每一次都是……</p>
这个人总是刻意或者不刻意的出现，在吃饭时给舒倾打电话、藏在报社的楼梯间偷偷看他、送他去医院……</p>
现在又来找他……</p>
“你们认识？”廖雅晴受不了被抢风头儿，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拼命挤下几滴眼泪，“疼死我了！太疼了！梁老师，您送我去医院吧！”</p>
“你叫救护车吧，我车不能闯红灯。”</p>
“不用，宁思远去停车场开车了，不要麻烦外人了。我医院近，很快就能到。”</p>
两个人无论说什么，都是互相盯着对方的，眼中的怀疑与敌意丝毫不加掩饰。</p>
“姐！”廖雅晴被拆台，觉得很没面子，她准备发作之际，才注意到两个人一直相互看着。她恨得咬牙切齿，“对啊，我差点儿吧姐夫忘了，是吧，姐。”</p>
宁思远凑时地来了，带着脸上刻意弄出来的狼狈伤痕。</p>
其实他对于廖雅晴擅自喊回袁艺卿的做法非常不满，眼看再等上一两个小时，自己就能过去“英雄救美”了，可她半路错了主意！</p>
他追问好几遍原因，廖雅晴都不肯说实话，就说夜店太乱了，表姐一个人在里面她不放心。</p>
袁艺卿跑到路边，看见宁思远后心中十分反感，但碍于表妹肚子疼得厉害，便没过多纠结。</p>
当时廖雅晴主动解释：“小卿姐，我实在太疼了，想打电话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能帮忙，宁老师刚好路过，说要送我们一起去医院。”</p>
宁思远连连附和。</p>
眼下宁思远从停车场出来，远远听到廖雅晴嗲声嗲气求路边一个男人送她去医院，心中的不满更是翻倍。也不知道袁艺卿这个心机很深的妹妹又在打什么算盘。</p>
梁正懒得管他们家长里短，扔下句“有病赶紧治”，便撒腿跑了。</p>
一个总纠缠舒倾的“姐姐”，一个总找舒倾茬儿的“妹妹”，敢情这俩让自己特别反感的女的出自一家！</p>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说得太对了！</p>
廖雅晴瞪大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有病赶紧治’？他说我有病？”</p>
“你就是有病，”宁思远幸灾乐祸，“你肚子疼，肚子疼就是病。来，上车，赶紧去医院吧。我看人家说的一点儿错儿都没有，是关心你的表现。”</p>
“关心我？真的？”</p>
“嗯，直男就是这种表达方式。”</p>
廖雅晴半信半疑，说：“对了小卿姐，你跟那个男的认识？”她挑拨：“我看你们关系好像不错，说话都目不转睛，怎么认识的？”</p>
宁思远支棱起耳朵。</p>
“不认识，见过，在报社见过一次。”</p>
廖雅晴脑袋短路，信了宁思远那句“直男的表达方式”。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很多小说儿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喜欢一个人才会欺负她。</p>
站在天堂超市门口儿的梁正一阵恶寒。</p>
他让廖雅晴“看病”，是真觉得她脑子有病。</p>
迎面走来几个人，其中绿头发的姑娘指着脑袋，“我头发够不够酷炫？映了我前男友绿我，不跟你们吹，我连内|衣也绿的！”</p>
她从头到脚都是绿色，绿衣服、绿指甲，绿头发上还别着几个绿色卡子。</p>
这是行走的青青草原吧？</p>
梁正摸了摸头发，自己会不会被绿，可全看今晚了！</p>
他冲进天堂超市来回溜达，跟物色猎物似的，逮着清瘦背影的人就不撒眼，加之灯光黑暗，这种举动叫人误会不少次。</p>
找一家耗费二十多分钟，这条街少说百十来家店，等找完天都该亮了！</p>
他进了第二家店，径直走向吧台，“麻烦问一下，九点左右有没有一个挺高挺瘦的男孩儿来过？二十出头儿，白半袖儿黑短裤。”</p>
服务生面露鄙夷，“我们这儿不是gay吧，是直男直女吧。你出门儿左转，去别的地方问。”</p>
梁正顾不上跟他生气，赶紧跑进隔壁的酒吧。</p>
隔壁酒吧的服务生特别热情，说：“有，有的是！你要多少有多少！是白半袖儿和黑短裤吧？我这就让他们换上去！对了，黑短裤到哪儿？大腿根儿还是大腿？到小腿？”</p>
“……”</p>
梁正转了一圈儿，仍是没找见人，只得继续往旁边的店铺找。</p>
那家是个夜店，在开关门儿的空当儿，能听到传出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p>
“麻烦问一下……”</p>
“哟，哪来的帅哥儿？一个人？”穿着暴露的女人说着就往梁正身上靠，浓重刺鼻的香水味儿扑面而来。“不麻烦，你尽管问，我对帅哥儿从来不拒绝！”</p>
梁正拍开她手，义正言辞道：“我不喜欢女人，我想打听打听……”</p>
“我没听错吧？不喜欢女人？”女人吐了口烟气，骂骂咧咧：“老娘最怕麻烦！愿意问找别人问去！浪费老娘时间！”</p>
“……”</p>
带兔子耳朵的妹子凑上前，笑嘻嘻问：“哥哥自己来的吗？”</p>
“我找人。”</p>
“三人行我不介意哦。”</p>
梁正嫌弃道：“我介意，请你离我远点儿。”</p>
兔耳朵妹子不依不饶，紧跟在他后面唠叨。过了会儿见食古不化的男人不肯理自己，便照着他白衬衫亲了口。</p>
梁正毫不知情，以为是有人无意中撞了自己。</p>
彩色爆闪灯乱照，让黑暗中的人脸愈发难以分辨。</p>
他走了卡座、饶了包间、去了散台，就连洗手间都没放过。他钻进混乱的舞池，一趟下来好像被揩了几次油儿。</p>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p>
他努力设想对策，抓住街边卖花儿的姑娘，忙问：“你好，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你看见过一个穿白半袖儿黑短裤的男的吗？瘦高个儿，比我矮点儿，长得挺好看。”</p>
卖花姑娘轻嗅手中鲜花，“来这儿的小哥哥大多数都好看。八点半到九点……长得高的不少，白半袖儿黑短裤的也有几个，你问的是哪一个？”</p>
“……”梁正掏出手机，翻了张照片儿出来，“这个，长这样儿。”</p>
“呀，照片是偷拍的吗？”</p>
“……”</p>
“他在本子上写什么呢？”卖花儿姑娘一把抢过手机，放大图片仔细研究，“你们……你们是师生吗？研究小语种的？”</p>
“是是是，没错儿没错儿，你说得对，所以你见过他吗？”</p>
“见过啊。”</p>
“在哪儿？”梁正急得脑袋疼。这姑娘挺漂亮的，就是性子太慢。“他去哪家店了？你知道吗？他是跟谁去的？”</p>
“他啊，跟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儿。我半路看见他，问他要不要买花儿，他说不需要。我说猎艳带花儿几率高，他说不是来猎艳的，”卖花姑娘回手一指，“往里走了，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最乱的那家。”</p>
最乱的那家？</p>
梁正脑袋里轰隆一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