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夏,我入住了亲戚家的别墅,那时正值学校放暑假,我本想去那间树林深处的木质小楼好好放松放松,谁知却目睹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凶杀案……
所谓的亲戚其实跟我也没太大关系,他家有俩小哥俩,我们仨从小玩得好,所以关系不错。在他们家蹭吃蹭喝也成习惯了,后来他们搬到这栋宅子问我要不要来玩,我就乐呵呵地答应了,还打包了一整箱衣服打算常住。
他们家父母都是德裔,金发碧眼漂亮得不得了,还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听说来这里是为了做生意。做什么生意不太清楚,反正超有钱,俩儿子都土豪,等我抱大腿那种。另外他家还有一个女儿,已经上班了,不常回来。我来的那时候,刚巧他家妈妈又生了个小男孩,要不然说老外不用遵守计划生育真是好,就一个劲猛生。小弟弟脸红扑扑的,见人就笑,特别逗,但眼睛是褐色的。
我那年15岁,他家两兄弟一个14,一个17。刚来那几天成天就是踢球,打电动,在林子里闲逛,后来就腻了。仨人一起偷偷弄了些香烟来抽,哥哥比较胆大,去店里买,人家问他要身份证,他就把胸脯一挺:“老子二十多了你看不出?!”说的也是,他长得特别高大,本来老外就显老,再加上他天生长得着急,所以十之八九店主不问的,再说对于外国人,所有小卖店店主图新鲜还来不及,就没想着合不合法了。我们仨就钻在密林深处一人刁根烟,自以为很酷,看着互相的红点明灭。弟弟总是吸一口就不吸了,有点羞涩地把香烟还给哥哥。弟弟是个比较内向的男孩,很对我胃口,因为温顺听话。但偶尔也会因为他太过阴柔而嘲笑他是个女孩子,每当这时候他都张红脸气哼哼地要放倒我们俩……对,他哥笑得最开心了。
真正出事是我来这里两个礼拜的时候了,那天我一下楼就听见他们夫妻吵架了,都是生活的琐事,我当然避之不及,就钻去了他们家阁楼。结果我还是能听见他们在吵,还越吵越凶了,摔盆砸碗,人体碰撞在家具地板上的闷声,再加上被吵醒的小弟弟的哭声……场面很乱吧,我就一个人躺在阁楼里,四肢张开,感受木质房屋的颤动。他们家的事他们自己解决。真稀奇我那时候还是没有回家的打算,就好像是赖在这儿了,无论如何也不想走。
叮叮咣咣的噪音里我竟然还睡着了,一睁眼外面都阴了。对了,阁楼是有个小窗子的,一眼望去是满山满谷的翠绿,我真挺喜欢这地方的。
等下楼了,大家正在吃饭,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我坐下也开始吃,今晚的晚饭是煎小牛肉。坐在对面的那两口子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贴着创口贴。腮帮子还肿着,却大口大口吃着牛肉,看上去有点搞笑,但我忍着没笑,也没说话。到了晚上,我跟哥哥睡在一间,哥哥跟我悄声说,说他知道弟弟的一个秘密,是和我有关的,问我要不要听。我说既然是秘密你还跟我说什么,你非要说我还可以勉为其难听一听。哥哥很不开心,翻过身不理我,我闭上眼,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了。半夜,我起身去厕所,路过婴儿房时看见灯还亮着,就从门缝看去。爸爸一个人趴在摇篮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我继续上厕所,却听见爸爸从婴儿房走了出来,轻轻关上门,咚咚咚地下楼……
楼下是起居室和餐厅,再上来的时候爸爸手里多了把刀。我那时还躲在厕所里,把灯黑了,开着门缝向外看。看着爸爸进了主卧。我偷偷跟在后面,原来卧室里已经一片狼藉,一副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本来以为妈妈应该必死无疑了,结果却出人意料。藏在衣橱里的妈妈突然跳出来扑倒男人,然后一根毛衣签子狠狠戳在了爸爸的脖子上。听说妈妈以前是个护士,医学方面的知识应该是挺过关的。那根毛衣签子我记得昨天还看见她用它来给小宝宝打毛袜子呢,上面还缠着扯散了的毛线。爸爸当然还活着,尽管喉咙被穿透了,发不出声音。然后怎么样我没看到,因为,妈妈这时看向了门口,我的方向。我说过我不想掺和他们家的事,他们自己的事要自己解决。所以我赶紧回房间了,以此来撇清自己。反正在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这家男主人了。自此,家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也许爸爸不见了以后,家里有这么一段宁静日子,妈妈坐在摇摇椅上搂着小儿子唱他们语言的摇篮曲。小宝宝很能吃也很能睡,但好像睡得越来越多,很少有睁眼的时候。
之后有一天弟弟的女朋友来家里找弟弟,我像往常一样揶揄他,但这天哥哥笑得很夸张,拉着女孩说了很多弟弟的糗事。这女孩子也是个白人,但不清楚哪个国家的,和腼腆敦厚的弟弟不同,是个和哥哥一样有着张扬个性和独特衣着的人,当初也是女孩子倒追的弟弟。他们放肆地大笑,我头一次不忍心笑下去了,我拉着眼睛红红的弟弟下楼去了地下室,身后的他们却笑得更开心了。
弟弟说哥哥是混蛋,我哈哈笑着不置可否,放电影给他看。地下室修了一个小放映厅,我们仨以前闲得蛋疼就来地下室看电影,父母不在家的时候还会看点你懂的片子。但是那天我们看的是皮克斯的动画片,弟弟看着看着就不气了。但事情没完,两三天的功夫,哥哥就跟那妹子勾搭上了,还被弟弟撞见他们俩裹在被单里。弟弟当时什么也没说,到楼下找我打电动,他头一次打电动打赢了我。
本来这么压抑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但那天女孩走后,哥哥居然在饭桌上谈起那女孩身材有多么好,弟弟这回绷不住了,质问哥哥为什么要那么做。哥哥却说反正你不喜欢女孩有什么关系。弟弟脸都绿了,蹭地站起来。
“坐下!”被吵得没法好好念祷告词的妈妈怒喝一声,弟弟只好乖乖坐下,害怕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妈妈和不以为然的哥哥。
好不容易吃完饭,姐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回家。哥哥一脸不爽,因为他们姐弟关系一直都不好,可能是性格相像的原因吧。
再后来,弟弟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特意跑出门去,很晚才回来。他本来想叫我陪他的,但我拒绝了。果然在他走后,意犹未尽的哥哥就把弟弟的取向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妈妈。对了,重要的事情再说一遍,他们一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周日都要去教堂的那种(虽然爸爸不在了以后,没人开车就不去了)。
等弟弟回来自然是一阵腥风血雨,尽管我极力避免,但还是被哥哥硬拉进了他们家的事。
“他喜欢的就是这小子!”哥哥指着我说。我一时语塞,低头看被他妈一巴掌扇倒在地的稚嫩男孩,噙着泪水的漂亮蓝眼睛还望着我。可惜我什么也无法替他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也许我早就发觉了也说不定,虚伪的平静总是需要一个人来打破,只是我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兄弟。
然后,等盛夏的火气被勉强压制下去以后,我们都回房间去睡了。
那天晚上弟弟主动要求要和我睡,我马上答应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干,他从背后抱着我,我们身体贴得紧紧的。仅此而已,少年之爱还没有沾染太多爱欲的分,尽管那种片子我们都看过。我们睡着了,或许只有他睡着了。夜里我茫然地盯着电子表上的数字跳到4,还是一点睡意没有。然后我们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他妈妈,这间房子的女主人进来了,站在我们屋子床边。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也许正相反,我完全知道她会干什么,只不过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里还能好受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从纱帘透进来的黎明晨光下,妈妈举起了斧子。
弟弟吭都没吭一声,像往常受欺负了的时候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只安静地哭,连抽泣的声音也没有,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掉在我的脖子上。尽管我知道,他已经不会哭了,那沾湿了我的整个后背的也不是眼泪……
我感觉得到弟弟手松懈下来,从我身上滑下。尸体会处理好的,就像爸爸的尸体一样。明天我不会发现他的,永远也不会发现的。
转天早上10点多,我坐在楼下餐桌上咬着吐司,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我把那件染成紫黑色的衣服从窗户直接扔了下去,掉进了茂密的灌木丛。说不好心里什么感觉,可能就是头一次觉得不舒服了,觉得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大概下午两点左右,姐姐的吉普车到了。几个月不见,姐姐又漂亮了许多,拎着巨大的行李箱仍高傲地把橘红的高跟鞋踏得清脆。我跟她打个招呼,她却像憋了一肚子气似的不予回应。一进门,就把行李摔在过道,行李盖子弹开,乱七八糟的衣服散落得到处都是。哥哥这时候正躲在房间里做线上考试。他是个很好学的人,每个暑假都会上一两门暑期课,网上的那种,考试作业什么的也都在网上。
妈妈看姐姐太不像话,走过来说了她几句,姐姐脾气却大,妈妈根本说不动她。大概意思是当初买这栋楼的时候姐姐也出了一大笔钱,结果姐姐要求回来住的时候,居然没有她的房间,只能住阁楼。这一点其实不好说,因为姐姐常年是自己租公寓在外住的,突然回来自然准备不了房间。这是还是姐姐第一次踏入这件新买的别墅呢。骂久了妈妈也气了,转身不理她,继续哄小弟弟。
姐姐见妈妈无视她,更气了,咚咚咚跑上楼进了哥哥的房间。我当时是有点奇怪的,既然弟弟不在,妈妈完全可以说把弟弟的房间给姐姐住,可是妈妈并没有说,就好像弟弟还在那间房里一样。
哥哥正在做线上考试,而且是期中考试,戴着耳机听听力。本来就被姐姐进门的声音吵到了,而这回冤家路窄,姐姐直接跑进他房间了。
“你闹够没有?!”哥哥把耳机摘下直接丢向姐姐。姐姐也不甘示弱地把手边的东西丢向哥哥,大叫着要哥哥滚出去。很快两人就扭打起来,摔在地上,互相死死掐着脖子。姐姐力气还是小,被压在身下,快喘不过气了,两只手就四处乱摸,摸到一只自动铅笔,想也没想就扎进了哥哥的左眼,半根笔管都没了。哥哥疼得松了手,身子失去平衡,向一边狠命一撞,正好撞在了高大的书架上。书架上的各种奖杯,荣誉证书,以及地球仪撞到一起,东倒西歪,往下落。哥哥是学霸,体育又很厉害,奖杯确实不少。有一个是原地投铅球得来的奖杯,金闪闪的一个球,外带支架。这奖听说特别难拿,是哥哥最大的骄傲。不过,这个“特别难拿”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特别沉。主办方似乎想表达投铅球的都是大力水手的意思,所以奖杯内部真是铅啊。这么一球带架子滚下去,正好砸在还没坐起来的姐姐的头上,其实声音真没多大,比我想象的小多了。“咯吱”一声就是骨头碎掉了,然后再滚到地板上又是“咚”的一声。姐姐漂亮的脸蛋啊……我不知道瞪着一只眼睛看到这一幕的哥哥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要是他我也得崩溃。幸亏这和我无关,不然是要做噩梦的。
尸体么哥哥搬到床底下了,因为妈妈在楼下,被她看到就不好了。血源源不断地从瘪下去眼眶涌出,连带着白白的估计是脑浆。这栋别墅是木质的,而且也不算新了。我老担心床底下姐姐的血会不会渗到楼下去。哥哥颤抖着把毛巾、浴巾、被子全拿下来垫着吸血,染得透了就再铺一层,直铺的地上跟榻榻米似的高出门口一大块。
姐姐是完了,我猜哥哥也好不到哪儿去。哥哥的心理素质一看就没有妈妈好,妈妈可是若无其事地在楼下喂小宝宝呢。
呼,好安静。现在就剩下妈妈和哥哥,外加小宝宝了。这场闹剧应该就快结束了吧。呵呵,到时我又会怎么样呢?现在还走来得及吗?我突然觉得脸上有点潮,拿手一抹,并不是血。我猜,我可能是有点想弟弟了,有点想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我们仨一人叼根烟嬉笑的时候了。
后来的事就有点顺理成章的意思了。你懂的,如果杀人变成了日常,那么不杀尽最后一个人才叫怪了。这场作为结束语的最后一场死亡盛宴似乎发生得过于平静了些。没有打斗,没有语言,平静而淡漠。
哥哥睡到半夜的时候(没错,他就睡在姐姐上面,眼睛上的那只笔都没有取下来),看见弟弟在窗户外边笑着招手,他就打开窗户出去了。安安静静的,除了落地时的声音。你问就两层楼怎么摔得死?我跟你说,真摔得死,你有心死老天还没心成全你么?
妈妈则更优雅,独自坐在空空荡荡偌大的别墅里,喝红酒吃牛排。作为医学院的高材生(这个我后来才知道,妈妈一直很低调,没显摆过自己的学历),从昔日珍藏的小药包拿出两个白色药片,用白纸和筷子碾成粉末,再混合上另外几味不知道哪儿来的药粉,倒在高脚杯里,用红酒一冲……诡秘的鲜红色,竟如鲜血一般。妈妈举起酒杯,像是在庆祝什么,念了最后的餐前祷告,一饮而尽。
时间计算得精准到了变态,妈妈刚吃完最后一块肉,擦擦嘴,药效就起了,不早不晚。
我以为我也会被困在这儿,然后悲伤地死去,但我没有。我轻而易举就离开了宅子。我猜,那是因为我不是他们家的人。
树林并不可怕,哪怕夜晚的树林也不可怕,我内心里一丁点恐惧也没有,只是觉得自己目睹了一切必然有什么特别意义。我想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至少可以做一件事来纪念这奇怪的一家人,还有,我亲爱的男孩……
“那栋宅子的话以前的确发生过事件,会不会是你……”
“根据事件内容臆想?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傻到连故事和现实都分不清?!”他肯定地直视着我。
我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病例分析:妄想症。
“没人信而已,我把这故事告诉了医生,医生就把我关进疯人院了。”他向后一仰,背靠在雪白的墙壁上。
“一开始就没人信?”
“不,一开始警察信了,等开了三辆警车到了那栋宅子,发现是个废弃已久的空宅……我猜他们是恼羞成怒了才送我去疯人院。”
“听说你在空无一物的现场还兴致勃勃地指证?”
“虽然现场被掩盖起来了,但我还记得全部过程,所以连他们每个人死的位置、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还是没找到任何证据。”
“对,现在这社会就是,拿证据说话。”
“各方面来说,你的故事拿来当小说都不怎么可信。”
“可能吧,这也不是小说。就好像只有假话才有必要编的跟真的一样。”
他抱臂而坐,仰头想了一会,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