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夫人会送我们亲手烤制的小饼干或杯子蛋糕,有时,带着一大袋疏菜肉品,直接霸占我们厨房,为我们弄了顿丰盛的餐点。
作为回报,安德烈常到夫人住所进行打扫修缮。
我则是陪夫人聊各种话题,从当代艺术到养生之道,再从厨艺聊到居家环境布置,我也不懂,为什么夫人的话题可以如此跳跃?
夫人开心就好。
安德烈显然很喜欢健谈和善的夫人,有时会在回来前,顺道自花舖买一支玫瑰回来赠予夫人,夫人总是被此举逗得很开心,她甚至对我和安德烈说,我们对待她的方式实在太过善良恭维,尤其是我,与我相处的过程,她几乎以为自己仍旧是名少女。
我牵起她不再光滑柔嫩的手,于手背轻轻一吻,真挚的低语,“夫人,不管如何,您在我眼里,始终年轻动人。”
夫人笑得愈发开怀。
圣诞节时,夫人邀请我们一块渡过。
夫人将自己的住所布置的极其温馨,她不单为我们准备了手织的毛线衣和暖耳,甚至忙碌了一整天,就为了替我们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
“你们太瘦了,得再多吃点才行。”夫人为我们盛菜时,如此说道。
夫人的孩子到哪去了?
她的孙子呢?
这些问题,我们极具默契的跳过,不曾提起,我是不感兴趣,安德烈则是知道,对于一名连圣诞夜都独自渡过的老人而言,这是个不能触碰的话题。
夫人可能将对儿孙的感情投注在我们身上,这点,安德烈显然察觉到了,饶是如此,他依然被夫人过于真挚的感情所影响。
他开始会在母亲节前,为夫人预订她喜欢的餐厅,以及康乃馨。
他甚至在夫人生日将近时,问我,“伊安,你说该送苏菲亚什么好?”
我没有提醒安德烈,也没有作出任何劝告,只是在他询问时,停下翻动书页的动作,对他微微一笑,“什么都好,只要是你送的,夫人一定会喜欢。”
夫人和安德烈情同母子,或是祖孙的过了许多时光,直到那天,夫人临时致电,表示要过来一趟,却又错过约好的时间……
夫人迟到一个小时后,安德烈再也坐不住,拿起大衣就往外走。
我没有阻止他,我甚至连陪他出门的打算也没有,我坐在沙发上,一面喝咖啡,一面看着我先前还没看完的书籍。
半小时后,安德烈抱着夫人,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
看着安德烈将头发上头沾满雪花,脸色冻得几乎发白的夫人放在沙发上,慌乱的从储物间将备用毛毯全盖夫人身上。
我默默的将暖气温度再调高几度,最后,离开客厅,拨了通电话给911。
没有人知道,夫人何时倒在转角。
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被埋在雪里多久。
安德烈能把她从雪堆里挖出来,本身就是个奇蹟。
值得庆幸的是,夫人没有死,但是过度失温和严重冻伤,让她失去了手和脚的一部份,就连健康也遭到了损害。
她再也没法离开床舖,也没法自己拿起汤匙。
即使发生这样的意外,夫人的亲属依然没有出现。
“如果我早点出门……如果我能再早点找到她……”安德烈几乎要被内疚所淹没,他认为,是他的大意让夫人遭遇不测。
人类总爱作些多余的假设,哪怕他们知道,事情并不会因此改变。
我看着安德烈将自己逼入绝境,走到他身旁,将手搭在他肩膀,“你尽力了。”
“不,伊安,你不明白!”坐在沙发上的安德烈像是受到什么刺激般,猛地抬头,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怎么能那么粗心?我应该在接到电话时,直接去找苏菲亚,而不是待在家里等待……我怎么可以让她冒着风雪出门?”
安德烈的手劲很大,几乎要捏碎我的手骨。
我听他说了许多的话,其中有很多话语,别说我不能理解,安德烈自己可能也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语无伦次的倾诉发泄。
最后,他在我的目光中,缓缓松手。“伊安,你不明白,对吧?”
“是的,我不明白。”
哪怕安德烈说的再多,情绪再怎么激动,就算他扛不住愧疚而崩溃,我也无法理解,就像是我能够欣赏画作的美丽,却无法为它感动落泪。
我没有那样的情感。
察觉到这点的安德烈一个踉跄,撞翻了高脚几和上头的物品,弄得一地狼藉,他本人则是靠着墙壁,徐徐坐下。“你不懂……你居然什么都不懂……”
这个发现让安德烈格外难受。
我并没有上前安慰他,或是扶他一把,只是站在原地,听着他有些嘶哑的嗓音,低语,“嗯,我不懂。”
那天过后,安德烈和我间似乎隔了一道墙,又或者该说,我们间有了隔阂。
哪怕我们依旧住在一个屋簷下,会一起去探望夫人,一起购买生活用品,但,不管是我,还是他,心里都很清楚,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夫人过世时,安德烈陪在她身边。
据说,夫人走得很安祥。
葬礼过后,安德烈神态严肃又带着一丝隐忍的问我,对夫人的死,难道没有半点感触?就连一点点的伤感也没有?
我知道,安德烈期待怎样的答案。
只要一句,我感到很难过,我和他就能化消隔阂,回到从前,但是,我不想欺骗安德烈,“安德烈,我是个怪物,你不能期待怪物会像人类一样……”
安德烈一拳狠狠的打在我脸上。
这是我们相识至今,他头一次将拳头砸在我脸上,也是唯一一次。
因为那拳力道而跌倒在地时,我脑里有的,居然是这拳要是砸在人类脸上,得掉多少颗牙,鼻梁大概会断成什么模样?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想法。
安德烈显然没有消气,他跨步来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伊安,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刚刚那些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如他看着我。
“我是个怪物啊!”
我以为,接下来等着我的会是一顿痛揍,安德烈兴许没法把我打得不成人形,但他或许会试着让我看起来像个伤残人士。
没想到安德烈却像是定格一样,死死盯着我,最后,他松手,满是嘲讽的低语,“哈,你果然是个怪物。”
我们依然住在一起,气氛却像死亡般凝重,就在我认为,安德烈迟早会受不了这份沉重搬走时,一名意外的访客造访。
夫人的委托律师。
根据遗嘱,夫人将所有的资产留给安德烈,然后,将携带了几十年的玫瑰念珠留给我。
玫瑰念珠的作工非常精致,别说是当代,就是放在现代,也显得非常高雅端庄,就连作为珠串的宝石质地也相当纯粹。
这串念珠的价值,也许高过其他遗产总合。
我不明白夫人为什么将玫瑰念珠留给我,于是,我在律师陪同下,当着安德烈的面再次完成财产转交,将玫瑰念珠一块给了安德烈。
安德烈对我的举动相当不满,碍于有律师在场才忍着没发作。
处理完一切事宜和手续的律师,临走前像是想到什么般,脚步一顿,转头对着屋内的安德烈开口,“苏菲亚女士发生意外那天,刚立完遗嘱,也许,她是想亲自告诉你这个消息。”
至于恢复意识的夫人为何支字不提,就不是律师能回答的问题了。
*** *** ***
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要空闲,安德烈就会盯着那条玫瑰念珠发呆。
我没有试着去安慰他,或是让他振作,对我而言,死亡是正常人类必然的结果,今天是夫人,明天是其他人,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死去。
安德烈能否想开,是他的事,我无法干涉。
我依然过我的生活,等我察觉时,安德烈已经从盯着玫瑰念珠发呆的状态,变成不发一语盯着我瞧。
我曾经以为安德烈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或是想再揍我一顿,但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就像是风化的木乃伊,静静的看着我,如果不是他的目光会随着我挪动,我都要以为那只是我的错觉。
这样的情况持续很久。
某天,我从睡梦中清醒,发觉安德烈就在我的房里,我的床上,眼也不瞬的盯着我瞧,坦白说,有些毛骨悚然。
安德烈似乎没有发觉,他现下的行为有多异常,套句人类的话来说,根本就是变态!
发觉我醒了的安德烈,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将脖子展露在我的面前,低语,“伊安,你是吸血鬼,对吧?”
“喝我的血。”
等等,这发展有点过火了吧?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找吸血鬼咬自己一口是怎么回事?人类中,意愿将血献给吸血鬼的人,我不是不曾遇过,甚至遇过很多次,但我没想过,安德烈会做出这样的事。
“安德烈,你这是在向我提出邀约?”我微微瞇眼,将压在我上头的安德烈看个仔细,“你想获得永生?”
如果安德烈说是,我相信,我会毫不犹豫扭断他脖子。
安德烈眼中没有对永生的执著,也没有艾琳娜那样的渴望,他只是望着我,哪怕他根本无法在黑暗中看清我的模样,“喝我的血,然后,答应我,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喝其他人的血。”
“安德烈,这个要求非常大胆而过份。”
乍听之下,像是人类吃亏,以某个层面来说,真正吃闷亏的是吸血鬼才对,用变相的方式把吸血鬼绑在自己身旁,我伸手触碰安德烈脸庞,手指顺着轮廓往脖颈游移,指腹清楚传来皮肤底头的动脉跳动。
“你以为,我会同意这么荒唐的要求?”
黑暗中,安德烈发出低笑,他的脸上并没有游说失败的沮丧,相反的,他的神情充满自信,他非常相信,并且肯定我会同意他的要求。
不知怎的,我突然有进食的欲望。
我有点想要知道,安德烈皮肤底头的血液是怎样的味道,我徐缓朝他贴近,过程中,我甚至想过,只要安德烈反悔,或是后退一寸,我就当作没这回事。
没有什么愚蠢到家的要求。
没有束缚我的枷锁。
偏偏,安德烈没有退怯,他甚至主动将脖子凑到我面前,方便我进食,望着眼前的肌肤,我有股说不出的愉悦,“安德烈……”
“你这人实在太有意思了。”
语末,我狠狠咬住他的脖子,以利牙划破他的皮肤,刺穿血管,贪婪而不客气的吸吮鲜血。
契约成立。
安德烈的笑意,透过肺部空气的震动,传达给我。
半个月后,一名提着行李箱的年轻人按响我家电铃,对着前来开门的我开朗一笑,“你好,我是亚里德.马恩。”
“请问我的兄长,安德烈.马恩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