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河道宽阔,千里通波。自汴水与淮河挖通后,河上更锦帆如织,来往客商云集。
黛玉所乘的船只从扬州启航,途径淮阴、临清、通州等地,最后抵达上京,拢共漂了有小两个月的时间。等他们一行人弃舟登岸之际,天气已转入残冬腊月,正值一年将尽之时,万籁俱静。
期间,船靠过几回岸补给食水,不过黛玉始终没露过面,甚至连走动透气都很少。
雪雁生怕姑娘给憋坏了,好奇的张望过几次,见她只是面壁枯坐,嘴里却叽叽咕咕,似对面坐着人一样,神情举止还如常,慢慢的也就不再担心。
上岸前,黛玉在舱里更换了素服,就有荣府的婆子来回:“请姑娘宽心,老太太已备下了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不多久,等船行近了,渡口上早有几个三等的仆妇在候着。
黛玉年纪小没多想,王嬷嬷瞧了两眼,暗地里咕哝:“不怪咱们心眼子小,这荣府寄给老爷的信上催得急,怎么不见个正经主子来接姑娘?”
话到了嘴边,终于还给咽了下去。林家自矜香门第,对待下人同样外和内严,决不许有搬弄是非的下人,哪怕是黛玉的奶娘,亦不敢指手画脚。
黛玉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望了一阵,上京果然比扬州不同,街九陌,商贾阜胜。只不过,繁华的景致看惯了也不过如此,惦记的依旧是乡土人情。
因一人在轿中摇晃,黛玉尝听得母亲说起外祖家,近日所见的仆妇打扮虽非凡,举止却骄易,与自家的下人别有不同。
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的摩弄着胸前的墨玉,手心里传来一丝凉爽,让小姑娘少了不安,多了一分探究之意。
轿子至一垂花门前落下,有婆子扶着黛玉下轿,三四个丫头一见他们来了,赶紧笑迎上来:“刚才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林姑娘就来了!”
众丫鬟打起帘子,黛玉走进上房内,只见一位鬓角银白的老妇人由两人搀着,正欲下拜,却被一把抱住,搂入怀中。贾母见了外孙女,不禁勾起对女儿的疼惜,携了黛玉的手,两人相对下泪不休,满屋一时俱是哭声。
略略劝解以后,贾母将座上之人一一指与黛玉,她依次起身见礼,才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黛玉捧着喝了一口,忍不住拿眼将周围探了一探,见上至贾母下至媳妇丫头皆穿红着绿,哪怕初时哭了几声,脸上也不见悲戚,沁出了凉薄来。
刚叙了些发丧之事,后院中就有笑语声,放诞道:“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说着,一群人簇拥了一位粉妆丽人进屋,黛玉虽不曾识面,姐妹们告诉她这是琏二嫂子,互相厮认了一番。
紧接着的场面,就让黛玉颇有些叹为观止了。
唤作王熙凤的年轻媳妇儿,先拖长了音哭了一嗓子,刚听到老祖母笑斥了一通,旋即就“转悲为喜”,拿帕子按了按干涩的眼角,说起了讨巧话来奉承。
反观老祖母和两位婶娘,似乎没任何不妥,由着凤姐拉了她问长问短,显出了当家奶奶的派头。
至于最后,王夫人无意中提了一嘴:“该随手拿出两个缎子来给妹妹裁衣裳啊。”
黛玉过了耳朵,也没放在心上。客居外祖家而已,总有个亲疏远近,不似家中,何必计较一布一帛,究竟是专程备的,还是客套话,有什么关系。
只是,看了这一连串的做派,她难免发笑,心道:“琏二嫂子着实有意思,不但口舌生莲,甚会来事儿,端看她是个擅舞长袖的真人物,还是替他人忙碌的卒子罢了。”
相应的,黛玉心下盘算时,旁人同样在掂量她。
观其身量不足,却天然的娉娉袅袅,别有一段风流的态度。无心的人至多羡赞一句,可饶是面对一个小女孩,落在蒙昧的人眼中,竟然也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嫌她生得太娇怯了。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老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奈何白耽误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左一个身子不爽利,右一个斋戒去了,不见也就不见罢。
不仅如此,还被耳提面命了一番“尽管你表兄是个内帏厮混的孽障,但你还是别去沾惹他”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