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定定注视他一片苍白肌肤下早已锋芒褪尽的低柔五官, 仿佛用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才极力压下胸口几欲汹涌而出的沉重情绪。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将晏欺瘦削的面颊掬捧在掌心中央, 干燥温暖的指节细细试净他眼角隐约的泪痕, 尤是轻轻出声说道:“……怎会无福消受?”
“这些事情,你从不曾主动对我说过。如果你能早一点告诉我的话,兴许我可以试着替你分担一些痛苦。但你一直选择保持沉默,这让我真的……非常难受。”
晏欺目光颓然道:“你现在也可以恨我。”
“我恨你干什么?”薛岚因眼底泪影闪烁, 唇角却是微微上扬地,有意挤出一抹安适人心的缱绻笑容, “恨能让你立刻没事的话,我愿意天天恨, 年年恨, 恨你一辈子。”
“你这一辈子还很漫长,没有必要消磨在我一个人身上。”晏欺喉咙干涩, 声线亦难免携有一丝沙哑,“你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甚至可以娶妻生子,感受寻常人家长存的温情。”
薛岚因顿觉一阵心如刀绞。连带着接下来的每一次起伏呼吸里, 都满载了无以言表的刺痛与尖锐。
“可我只想娶你啊,师父。”
他抬手摁了摁早已泛红泛酸的眼角,一字一顿极为缓慢地道:“十六年来, 我眼里看到的, 心里想到的, 除了你,还是你——即便是那唯一期许渴盼的温情,也仅仅只有可能源自于你。”
晏欺无声抬头,心底昼夜嘶鸣的痛苦铺天盖地席卷了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当他上扬着试图勉力勾起唇角的时候,甚至没能做出任何与笑容相关的表情。
“别傻了,薛小矛。”他渐渐垮了下来,忽然有气无力地道,“我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谈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薛岚因匆匆一指抵上他的薄唇,犹自固执坚定道,“绝不会。”
晏欺动了动嘴,刚想再驳回点什么,偏又被薛岚因一个开口抢先说道:“别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哪怕上天入地,只要全力一试,总能找到救人的办法!”
晏欺神色微恸,曲起的手掌盖过他颤栗的指节,来回摩挲片刻,似有眷恋不舍地道:“没用的,遣魂咒一旦练就入体,势必与人耗磨至死。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都说了不会让你死,你就是不愿信我。天底下不存在绝对的肯定与否定,你一开始就直接放弃了选择挣扎的余地,又怎知过后一定没有人能够救你?”
“我……”
“你好歹分出一点信心,搁在我的身上。”薛岚因语重心长地道,“你的徒弟,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一无是处——终有他一天长大成熟了,也会主动学着去保护师父,不是吗?”
晏欺怔然看向他,一时甚至忘记要给出应答。直到后来再回神时,才在下意识里补充说道:“……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只想你试着依赖我一些,师父。”薛岚因腾出一掌抚在他的头顶,似有似无地揉了两下,道,“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闷着,多少向我透露一点,让我能和你一起想办法,可以吗?”
晏欺迟疑一阵,但是很快又依言点了点头。
薛岚因道:“不要光点头,要说出来才作数。”
晏欺喉结微动,随即单字应道:
“……好”
听到这声百年难得一遇的回答,薛岚因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有,和劫龙印有关那些破事儿,你暂时先别理了——特别是回长行居那件,我建议你仔细斟酌。”薛岚因弯腰抖了抖一旁的软枕和被褥,顺手扳过晏欺侧仰着躺回床榻里端,道,“眼下还是养好精神要紧,不然像你这样一来二去地折腾,没病也得磨出一身毛病。”
“……慢着。”
话音未落,刚还让人苦口婆心按下去歇息的那位重病患者,一下子又活生生给弹坐了起来。
薛岚因疑道:“又怎么了?”
“不能再睡了。”
晏欺叫他平白一声提醒,猛地想起白天那茬儿大事还尚未议至明白,便又连忙赶着翻身下床找起了鞋袜:“我得出去一趟,劫龙印的事情必须和那群老东西说明白了……”
结果这会儿前脚尖还没能往下挨着地板,身后一床大棉被已经哗啦一声罩了上来,软软呼呼带着他朝里一裹,狗徒弟温热的身子就近在咫尺,一连套被窝附赠暖床的招呼下来,再铁的心也给瞬间捂化了,薛岚因就亲眼瞧见自家师父眯起眼睛靠回软枕上,像是一头栽进了墙角蛛网里的飞蛾,连基本意思着扑腾两下都没有,就直接安分不动了。
“不出去了,睡觉好不好?”薛岚因搂着他往自己身边靠了靠,轻声细语地跟着哄道,“跟一群老东西有什么好废话的,哪里有我抱着你舒服?”
“嗯……”
晏欺侧身向他臂弯里缩了缩,本能不断依偎靠近更温暖的地方,故而薛岚因稍一低头,颌角刚好就点在他如雪的发顶,及至视线再往下挪移一些,甚至能清晰描绘出他双唇淡薄柔美的弧线。
薛岚因悄然凝视晏欺双目紧闭时仍旧疲乏未散的沉静姿态,胸口没由来地生出阵阵痛惜与悲怆。
——他这样一个人,活得实在太累了。
一些分明可以弃之不顾的东西,他偏要一丝不漏地将它们依次背负在肩头,久而久之,便越渐形成了无法轻易脱身的重担。
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根本不叫贪心,而是叫傻。
傻到最后赔进了一整条性命,也是真的无可救药。
薛岚因心里涩得发苦,却并未出声扰他安眠。彼时窗外天幕已然黑得彻底,师徒俩就这么挨一块儿躺了有小半个时辰,晏欺沾床就软,没一会儿便睡得昏昏沉沉,倒是薛岚因睁眼闭眼来回折腾好几下,愣是没能安心睡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万一晏欺想不开偷偷一个人溜了怎么办?
也有可能睡着睡着……突然就没气儿了。
薛岚因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不好的设想,一时正闹得心绪七零八乱,忽不知哪里钻来一股邪气……
【有删节,老地方见】
也就是这么若有若无的轻轻一碰,怀里的晏欺突然把头朝外一撇,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压着嗓子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儿。
薛岚因瞬间就给惊呆了——或者再确切一点形容,其实已经上升成为了惊恐。
不知蒙了多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一把揪着他胳膊当场质问道:“……你故意的?”
晏欺径自歪在一旁笑得厉害,刚想试着开口回答两句,眼前一黑,又让薛岚因温软的唇舌借机进来堵了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