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来的悄无声息,初三生活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忙碌枯燥,我被压在文山卷海里抬不起头,甚至连最喜欢的代数式、几何都逐渐失去了兴趣,眼睁睁看名次退潮似的一波波向后倒,简直像掉进泥石流里。挤压的情绪太多,可是我对着谁都说不出,无聊时候最大的消遣反而成了叠纸鹤,积攒下来的漂亮糖纸,可能早就比一千只多出很多,堆积的那只大铁盒都装不下。多余的被我串起来,挂在窗户前。每只纸鹤身上其实都有一句话,我小心的折叠进翅膀里,谁都瞧不见。
这千纸鹤还是同桌孙胖胖教我叠的,那是一只体重超标,手指却灵活的跟外表不相符的小胖子。他有名有姓叫做“孙盼”,可是一直以来都被我们主动忽略,大多数人喊他“胖子”,我友好很多,亲昵的喊他“胖胖”。
这条巷子里,家境相似的只有我们两个。我没有爸爸,孙胖胖没有妈妈,理所当然,我们两应该处在同一个战壕里。何况,我们连各科成绩绘出的函数图都起伏一致,一样都是数学成绩出奇的好,英语、语文出奇的差,老师一度分不清我两究竟谁在抄袭谁。
孙胖胖说叠一千只纸鹤就能达成一个心愿,他说要是我喜欢,就给我叠一千只。我当时答应没答应我忘记了,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说的第一句话上。
一千只纸鹤能达成一个心愿,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叠纸鹤。
这天是大年初八。
其实街坊邻居互相拜年时候见过面,可还是觉得一个假期隔开了好长一段距离,长到仿佛跨过了一整个世纪似。屋里烧着煤油炉,窗户大敞一角透气,“陆慢慢”三个字便从这一角微妙的钻进来,伴着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刺激的我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我从被窝里直接蹦起来,拖鞋没来得及套好就抻长脑袋向外望,树下一辆自行车、一个人,寒冬腊月里也挺立的像一株小白杨。两只手拢在身前比划成大喇叭,我喊道:“要我下来?”
我仔细看了看没瞧见第三个人的影子,扯下架子上挂的棉大衣,火红的颜色,薄暮下格外抢眼,手里还拖拉着一条长长的毛围巾,蹬蹬蹬几步蹿下楼,比平时速度快太多了。
他先是在楼底下催促我“下来下来,快点!”,可真看见我在朔风寒天里一身彤红跑的飞快,又禁不住叫唤“慢点慢点,小心踩着你这围巾给摔喽!”
我跑到他跟前,看了一眼横斜两人间的二八自行车,开口就问“就我一个人吗?”
就我一个人,不带李小冰?脆甜的声音里似乎还有一丝雀跃,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没有李小冰会这样欣喜。
李小帅拎起我手里拖的长围巾,三下两下绕到我脖子上缠了两圈,还满意的抬手压了压我头顶,直接道:“就你一个人!李小冰早上咋呼呼地把我拖起来说要出去玩,可真要出门,她又怕冷,钻被窝抱热水袋去了。”
“你今天要坐前面还是后面,随你挑!”,他拍了下自行车前杠,讲的特自豪,“我拿的压岁钱不少呢,我带你逛集市去,咱买兔子灯,吃糖葫芦,吃炸糕?”
我伸手指了指车前杠,埋头想李小冰平时都是怎么上去的。其实大冬天里坐他背面更暖和,可是风从脸庞一刮觉出冷,想着不如这一回换我给他挡风,何况这车前座机会难得。
两臂撑在车前杠上,我整个人蜷进他怀抱里。怪不得冰冰喜欢坐前面,指尖溜过的风,转过的街角和巷道都清晰如缕呈现在眼前,露在围巾外的一双眼睛瞧得眨都不眨。为数不多的机会,仿佛这样就能用目光将这座城的冬天拓成相片,永远存留记忆里。我听见“兔子灯”有点脸红,转过年我就十五岁了,可是我在他眼里仿佛跟五岁并没什么差别。
“我都多大了,还玩兔子灯的?恩,你们喜欢玩的那种二踢脚,我想玩!”
“兔子灯怎么了,女孩子就该玩这个。你看元宵灯会上,电视机里挂的不也是兔子灯么,这又不分几岁。二踢脚那是男孩玩的东西,炸着你你就该哭鼻子了”
“我哪里有那么容易哭!”,仰起下颌,扭头带一点不服气,明晃晃的告诉他不对。我顶多就是放纵泪水在眼底打转,被陈霸天那样欺负我都没有掉出来,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觉得委屈。可那点委屈,我咬咬牙也能挺过去。
可能是瞧我生气了,他放软了口气,“你要真想玩儿,等回来了叫上胖子、发洪水,我们打,你躲我后边儿看。我妈店里还藏着烟花呢,一起给放了。”
他说完故意使坏,头往下低,把下巴尖儿抵在我头顶的旋涡那儿,像磨豆子的磨盘那样磨了几下。
撑着一颗半大脑袋还要承受另一颗的分量,简直跟泰山压顶似的难受,可这样能把我们之间的身高差抹平了,远远瞧着跟一个人一样。我忍了几下,担心头发被蹭乱了才突然缩了下脖子,看他没着意整个人傻了下,禁不住就笑出声。
“好,那你拿炸的最厉害的那种给我看!”
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炸的最厉害的那种炮仗。发洪水给我报三级跳的事情我一直记着,崴了的疼还有欺骗他的懊悔全一股脑儿记在发洪水身上。我甚至想过在发洪水那辆小破车上扎钉子,可是被他表弟赵小船撞破没成功,整个九八年就被他这样逃过去。我想这一回我躲李小帅后面,装作无心炸炸他,应该没问题的吧!
我心情大好,眼转到他光溜溜的脖子上,伸手从自己脖上摘掉一圈白围巾,连带垂下的那一大截全缠在他露外头的细长上,不多不少正好圈住。伸出两根手指一比,“我要两串糖葫芦。”
“两串?嗯,两串就两串吧。这也不能多吃,我上次咬一口,山楂把我给酸的,就没觉得有多少好吃,也就你们女生喜欢这口!”
我对此嗤之以鼻,“那糖葫芦全归我,你别偷吃!”
“那你就给我尝一口,我就咬糖葫芦最上面那一个,剩下的都归你,成么?”
我溜出一声“哦”,也不知道这算是成还是没成的,心想糖葫芦给不给你尝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高中部和初中部不过两栋楼,几十米的距离而已,可是我越来越觉得那其中仿佛隔了道天堑,他已经忙的没时间送我跟李小冰一起上学了。所以我问了句,“高中,唔,很忙吗?”
他打铃穿过羊肠小道,歪歪扭扭斜穿人群,嘴里不时嚷着“让一让让一让”。车轮子压过的这段路颠簸又狭窄,我被吓得瞪圆了眼,好几次看他差点撞上人。伸手直接扯了扯围巾下摆,歪眼打量他是故意的还是技术真这么差,虽然这样磕磕碰碰比上学那段路骑起来好玩的多,缓过气后,我笑的眼梢都弯了。
可能是他没听清我问的是什么,说了句“我等你来高中!”
我顿时觉得所有的开心都要被吹散了。现在的成绩和排名想考一中,似乎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
“孙胖胖说一中那独木桥太难了,要我别去挤,学邓丽君唱歌跳舞当明星还差不多。”
“嘿,你别听胖子胡扯。当明星哪那么容易,你去哪当?我们这儿也不像人香港啥的,走路上有星探发掘,还有什么培训班包装,这小城市啥都没啊!”
当明星是我拿来搪塞他的,我就怕他接着问考试成绩跟排名。
听说李爸爸对李小冰抓的可紧了,吸取他当初教训,非要冰冰凭分数上一中。我没想到他真考虑起当明星这条路行不行,什么星探、培训班,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一下子更慌了,低头去拨车前把上的铜铃铛,丁玲丁玲响了好几声。
“我又不是校花会唱歌跳舞,当不成邓丽君。再说,每天挂墙上让别人看,也挺奇怪的……我,我就是觉得一中,可能……”
“可能没戏”我说不出口。他当初也没考上一中,李爸爸通了门路走后门才把他塞进去,我闷闷的讲“你当时不是不愿意上高中吗?”
他没吭声,往前蹬到十字路口才接道,“嗯……告诉你,我这高中啊,念不久”
“你可别往外说!”
“念不久?”
北风从脸上呼啸而过,有长长的毛围巾抵挡都觉得脖子四周发凉,我整个人在他怀里一跳,手指在车铃上拨出“刺啦”一声响。
“出了那么多钱,你不念,你……”
我说了半句就自己伸手捂住嘴,交钱念书似乎并不是多光荣的事,他自己也不爱提。怎么也知道“念不久”这件事比小阁楼上无意间窥到的那张表更隐秘,我点头道,“我不说——”
那张表是一张征兵信息报名表,就在小阁楼那晚不久后,李小帅失踪了整整两个星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李爸爸和李妈妈在全城登了寻人启示,发动所有关系找自家亲儿子,还承诺提供线索就给二百……可电线杆上的寻人启示是他自己撕下来拿回家想领奖的,他被李爸爸打的一个星期没下来床。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跟他二姨夫家一个勉强扯得出关系的表亲一起到省城参加体检。
那位表亲过了体检,他因为虚报年龄还有身高体重指标不合格被刷了。
我们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不念了,你是要去做什么吗?”
红灯眨眼变绿,自行车嗖一下蹿出去,像离开弦的箭那么义无反顾,以至于在很久以后,我都清晰记得他蹬轮子那一下有多使劲儿。
“大丈夫志在四方啊,我可能就不呆在这里了!”
多慷慨激昂的一句,仿佛他接下来要做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抬头望向前面的路、头顶的天,第一回觉得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原来这样狭小,像青蛙蹲的那口深井、像麻雀被拘的那只鸟笼,而现在他要跳出去了。
“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想不起我爸爸离家时候是不是也是同一副模样,可对李小帅,我却连什么表情都不敢有,甚至鼻头一酸,我都立马将脑袋扳正向前。
他无私给我的棒棒糖都是馈赠,那个能挡风遮雨的肩膀也是恩德,人总该学会知足。李小帅这是要去做大事,我应该给他祝福。
“远吧,反正要去大城市。南京,不然上海?北京也行,就是北方我怕生活不习惯。我还想去再南一点的地儿,广州,珠海!嗨,香港回归了,我还想去香港看看!”
我抿了抿唇。其实早该知道的吧,在撞见阁楼里那一页纸的时候,在抱着他脖子两个人往医务室门口走的时候,我已经敏锐的察觉出什么,只不过远没有他说出来的这一声这么响亮。
“那,你,还会不会回来?我是说,回来看李爸爸,冰冰,孙胖胖他们……哪怕很久回来一次也行。”
“呃……怎么你每次说话都这么奇怪?想那么远!我当然会回来,是不是傻了吖!我又不是逃难去。这里还是我的家啊,人家打工的逢年过节还回家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