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林爹爹的认可后, 林黛玉立刻命人请来了贾雨村夫人娇杏。
“近日,我们府上得到一个消息, 特特告知夫人。”林黛玉说。
娇杏懵懵的赔小心:“不知姑娘听到了什么?”
“过不了多少时间, 朝廷……”林黛玉垂下眼眸,压低了声音说, “极有可能会大肆捕治掠贩人口的奸人!”
这话,目下自然是假的,可是林爹爹出主意教她这么说, 她也只能从了。
其实, 林黛玉心里也很清楚,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贾雨村虽然有极高的文学造诣,但是宦海沉浮那一番, 他的心性人品早已变得十分低劣。要想贾雨村全力配合, 必须要给他足够心动的好处才行。
虽然心里不愿如此, 可为了封氏和英莲, 她只能捏着鼻子上了。毕竟, 不算梦中和香菱的情分, 只说封氏这些日子对她掏心掏肺的好,林黛玉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母女天各一方的。
娇杏怔了一下, 随即一喜:“阿弥陀佛!这可是好事!那些丧良心的奸人,早该叫他们千刀万剐了!”
林黛玉见娇杏只是单纯的高兴,甚至连此事会不会对封氏和英莲产生影响都没有联想, 倒是更喜她一些。
“夫人说得极是。”开了头, 林黛玉说起话来也顺畅了许多, “我听说,当年英莲的案子是先生督办的……”
娇杏笑容僵在脸上,羞愧得低下头,急道:“那件事是他猪油蒙了心了!现在他已经得到惩罚,也知道错了,所以才教我带太太进京来找英莲。”
看娇杏红着脸急急辩解,林黛玉眼眸中噙了几分笑意:“我知道,先生……”
林黛玉没有直接说贾雨村的不是,但是这个漫长的停顿表明了她的态度,她轻叹一口气,“他总归是教过我的。我想着,若是先生能提供线索助我们帮朝廷抓住当年拐卖英莲的奸人,怎么说是功劳一件……”
说不定皇帝陛下一高兴,再减免几年刑期……
娇杏大喜,神情激动,起身欲拜。
夏至眼疾手快托住她:“夫人使不得!”
因为封氏,林黛玉身边的这些丫鬟们都练出来了。
“多谢姑娘大恩!多谢姑娘大恩!”
即便不能跪拜,娇杏连连点头作跪拜状。
见娇杏如此,林黛玉反而过意不去了:“夫人切莫如此!能不能成,且没准儿呢!”
“不管成与不成,姑娘能有此心,已经是对我们夫妻和我家哥儿最大的恩德了!”
自打贾雨村出事,娇杏的日子也不好过,且不说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背负着那样的名声心理压力多大,只说近来她按照丈夫的嘱托卖铺子买地,管事家奴就欺负她一个女人不宜抛头露面,贱卖了铺子,地还买得贼贵,而她明知其中有猫腻,也只能打着丈夫回来或者儿子立起来再收拾那些人的主意。
林黛玉默了一瞬,忠告道:“夫人是好人。以后先生那里,夫人还要多劝着点才是。”
其实,对贾雨村,林黛玉观感很矛盾。
一方面,贾雨村的诗词文章都做得极好,又有才干,教导她时举重若轻,极具文人风度,是林黛玉所欣赏的。
且,贾雨村当初被革职只因其上司弹劾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表面沽名钓誉实则暗结虎狼之属,以至于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这种没有干货只扣帽子的弹劾,在林如海这位兰台寺大夫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水准。之所以能真的将贾雨村弹劾下去,只是因为其指控贾雨村擅纂礼仪。因为,那时,恰是在位的上皇为他的儿子们无视君父结党营私而头痛非常,最瞧不得就是没有规矩。
所以,贾雨村被革职,在林如海的眼中,更多的是他的上司善于钻营,正戳中了上位者痛处。
及至后来,林如海命人打探贾雨村与他那位上官之间有何龃龉。
消息传回,原来贾雨村曾恃才侮上引得众人侧目。
林如海更觉得贾雨村被革职是他的上官不容人,而贾雨村则是少年得志,恃才傲物,失于目中无人了。
宦海沉浮多年的林大人,不觉得贾雨村有原则上的大问题。又见他被革职后全无怨气,嬉笑自若,公事交接也妥当,更觉得贾雨村有才有能,经历这一番挫折后,收敛了性子,是能成为能臣干吏的人。
因此,林如海才会放心将贾雨村聘作西席。
而林爹爹的看法和思想,自然也影响了林黛玉。所以,一开始,林黛玉对这位先生的观感是极好的。
但是,父女两个谁也没想到在贾雨村起复之后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极尽所能的昧着良心谄媚上意!
所以,另一方面,林黛玉十分恶了贾雨村,甚至不愿意想起自己曾习学于他。
而林大人更多的则是唏嘘。因为,在他看来,贾雨村会变成那样子,其中有缘故,而他考虑不周。
彼此他接连丧子丧妻,心力交瘁,只想着贾雨村教导女儿尽心尽力,本身又有才干,自己心里也不忍他埋没乡野,又恰逢朝廷起复旧员,便托在京的贾政帮他谋个职位。却没有细想,这一切落在贾雨村眼里是什么。
当初,他两榜进士却因为得罪了有权势的上官而被革职;如今,他身负污点却因为攀上了更大的权贵而更进一大步当上了龙兴之地金陵应天府的府尹。
两相对比,在贾雨村心里会造成多大的冲击?
连林如海都没想到贾政一个小小的五品官能为贾雨村补到应天府,更何况贾雨村?
所以,对于贾雨村的媚上欺下,林如海心中失望的同时也能理出几分情理,也觉得可惜了。
而林黛玉则是觉得贾雨村虽不可恕,但娇杏很好。私心里,希望贾雨村出来以后能听娇杏的劝告做个好人,也好教娇杏下半生无忧。
娇杏懂得林黛玉的意思,立刻应承:“姑娘说得是!他若是能出来,我定不错眼的看着他,不教他再做糊涂事!”
不做任何一点耽搁,娇杏辞别了林黛玉,立刻便往牢里去探丈夫贾雨村。
贾雨村听妻子说明了来意,也是大为感动,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看自己知错并补偿英莲而带来的福报,哪里还有不尽心的?
他虽然不识拐卖英莲的奸人,却识得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也就是后来在金陵府当门子并教他护官符的人。那厮,不止是认识英莲,当初那奸人拐子在金陵还曾租住过他的方子。
若说能顺着蛛丝马迹查下去的话,这倒是一条极好的线索。
毕竟是租房子,那拐子不提供户籍路引,房主是不可能随意租给他的。
贾雨村连忙将门子的去处告知娇杏。
当初他因为那门子涉及了薛冯两家案子的阴私,又恐他对别人说出自己以前的贫贱潦倒,所以很快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将他充发了出去。
所以,还是知道去向的。
于是,在贾雨村娇杏夫妇的感激涕零之下,林府派人踏上了寻找沙弥门子的路。
“真的能找到吗?”林黛玉有些焦虑。
“事在人为。”林爹爹如是回。
林黛玉还是不能放心:“那拐子毕竟是做那种营生的,怕只怕他的户籍和路引有假。”
“即便是假的,也有签发的衙门。”
一个从未来过长安府的人,再如何也拿不到戳了长安府印鉴的户籍路引,若能知道那拐子的户籍所在,即便他不是真正的户籍所在地,也必是他盘踞之所。
林爹爹心里早有大方向。
林黛玉也明白其中关窍,稍稍安心了一些。
林爹爹淡定落下一子,闲闲的说:“你要输咯。”
林黛玉这才注意到棋盘上的一片狼藉,立刻耍赖:“不算不算,我刚刚走神了。再来,再来。”
林爹爹噙着笑,无奈的看着女儿悔棋,故作讽刺道:“亏你倒记得咱们之前走的哪几步。”
“随爹爹嘛。”
林爹爹:“……”
难得看到爹爹吃瘪,林黛玉乐得很,眉眼含笑。
林爹爹点了点林黛玉的额头:“你啊!鬼机灵!”
林黛玉吐舌。
父女俩正其乐融融的时候,大丫鬟来报:“老爷,皇长孙殿下来了。”
林黛玉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极不高兴。只是,碍于对方身份不能说出来,只能在心里暗恼。
这个长孙殿下最近也来得太勤了吧?
林如海也是无奈,嘱咐一句:“你先将棋盘封了,回头咱们再来过。”
“知道了。”林黛玉无力的说。
其实,长孙殿下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就是他最近又瞧见了什么请解惑,太傅们又留了什么功课他该如何解答。
能回答的,林如海也跟他说。不能答的,林大人就推说术业有专攻。
其实,内容也充实,并不让人觉得无话可说,显然长孙殿下每次前来都是有所准备的。但林如海还是觉得累。
好容易送走了好学的长孙殿下,林如海刚想回屋再喝口茶润润嗓子,却发现屋里站了一个熟悉的人。
“你怎么来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上赶着要做林妹妹兄长的木头。
是的,在林爹爹眼里,这一位怕是木头成精的。
“皇长孙近来频繁的出入林府,皇帝那里也加快了脚步,想来很快就会有旨意了。”木头也有木头的忧心。
林爹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必查,猜都猜到了。
“我们明日便能进京。”木头说。
这么快?
快得林爹爹都有点惊讶了。
“明日我与兄长先到,林燮的父母坐马车过来,还要耽搁一些时候。”
林燮家住太平县,离京城并不算近,能这么快到,全靠林家兄长和“林燮”二人日以继夜的快马加鞭。
且不说林如海生性决绝,对林家宗族毫无顾忌。只说他没了妻儿之后。因林大人多番拒绝同仁与冰人提亲,有林家族人自以为是的上门自荐,统统都被林大人不留情面的打了出去。
于是,林家所有人便都明白林如海的心思了。
族人们恨得牙痒痒,却拿身居高位的林如海没办法,稍有些地位的都咬牙诅咒林如海早死,他们好持大津律例分一杯羹。
而林燮家没落了,分遗产这样的好事,他们不敢想,只是恨林如海教他们落得这步田地。
不想,林如海突然要将整个家业交给次子,林燮的父母林池夫妇和兄长乐得简直要昏倒了,哪里还记得恨林如海这事?恨不得将林如海供起来才好!
唯一教他们担心的是林如海在信中说自己重病。林池夫妇唯恐去得迟了来不及过继叫族人们抢了自己的家产,于是,立刻叫长子林焕与林燮骑马往京城去。而林焕心急,一路上难得睡两三个时辰,拼命了赶路。
而此举,正和了“林燮”的心思。同时,也亏得“林燮”不是真的林燮,否则,且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很好。”林大人颔首。
本以为还要拖些时候,如今却是万事俱备了。
翌日。
林焕林燮兄弟二人到。
从林焕的口中得知林如海要过继嗣子,林府上下暗自心惊,将兄弟二人引入府内,诸人各个擦亮了眼睛。
而林如海只是命人收拾房间,好生安置他们兄弟,其他什么都没说。
林家不同于贾家,这么大的事情,主人一日不定,他们就不会乱嚼舌头,只是小心的观察他们兄弟二人罢了。
由此,竟无一丝消息传入内院。
又一日。
正值九月初三。
皇帝突然宣召林如海。
彼时,林爹爹正与女儿对弈。
听闻朝廷来宣,林黛玉惊得脸色苍白,举起的手微微颤抖,夹在指间的黑色棋子无意识滑落,“叮当”一声砸在棋盘上。
林如海见女儿面色不好:“怎么了?担心爹爹?放心!不会有事的!”
林黛玉仰头看着林爹爹,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花。
林爹爹哄她:“怎么还哭了?没事儿的!”
林如海一向知道女儿聪慧敏感,也知道她近来很不喜皇长孙上门,但是,他还真没想到林黛玉能从中看出此番皇帝宣召的危机。欣慰之余,也是心疼得很。
他哪里知道九月初三曾是他的忌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