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人攻过来的时候,祝英台正在私塾里教。孩童们有男有女,大多在七岁,稍长的也不超过十二三岁。
这是祝英台提出来的点子,她自己也算是一个学富五车的读人。很是看不惯漠北这边文风不盛,粗粗读了一本论语的半调子就敢说自己是一个读人的风气。
更何况,那些半吊子读人还一个个都架子大到没谱,非得三催九请才肯出来任职。这也就算了,动不动就撂挑子给主家使脸色。
祝英台以前是个小驿卒,也不愿去触这个霉头,安安心心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后来成了主簿,才知道这群酸文人有多难搞,礼聘雪花一般得洒出去,应者寥寥。
这也就罢了,常态嘛,经历过多次以后祝英台自己都麻木了,礼聘照发,来几个就看命了。真正促使她建私塾的原因还是在于花木兰又一次拖着伤腿出去,亲自去漠北城中请一个营建师傅回来修缮城墙。
结果呢,拖着伤腿去,吃了闭门羹,再拖着伤腿回来。那日祝英台给花木兰伤腿上药时看着流脓的创口,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自家将军在边境打生打死护得后方平安,不思箪食壶浆相迎就算了,居然还给吃闭门羹。
祝英台是很能干,但她没有三头六臂,所以一个人也不能分成三个使,不能面面俱到。但金汤城正处于上升期,到处都缺人,尤其是识字的人。别的不说,城主府签发手令就得识字的人看过之后再组织大家一起摁手印吧。
于是祝英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冬日农闲之际,直接将军中那些战没士卒的家中适龄子弟组织起来,由城主府出钱,她牵头,兴办私塾。
其目的有四:一则给战没士卒一个交待,二则收买现役士卒之心,三则为幢中培养新鲜血液,四则扬出一批属于自己的识字人。
祝英台要求也不高,根本就不求他们了解圣贤经义,只求他们能掌握一些基本字词和历算,于军中实务有所裨益。
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在这种目的的鞭策下,很快就有了成果。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走出军中私塾,回到家中。现在城主府派人去乡下贴告示,就能由这些已经学成的孩子向乡民宣讲,不再需要借助那些“清高”的人读人,上下命令传达比以前快了十倍有余。
你不是给我们家将军吃闭门羹么,那我就掘了你们的根。识字了不起啊,大家都识字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然而出乎祝英台意料的是,那些军属居然给她和花木兰立起了生祠,每逢初一十五就前去上香祭拜。
心内不安的祝英台在晚上蜷在花木兰怀中取暖时说出了自己的惶恐,惹得花木兰一阵轻笑:“无碍,他们表达自己的心意罢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并没有安慰到祝英台,要知道在南地,唯有德高望重牧守一方的太守县君才有资格设生祠祭拜。如今她年不过弱冠,职位也仅仅是一个主簿,何德何能立于生祠之中受人香火叩拜。
花木兰闻言只是搂紧了她:“北地不比南地,这里一直都在打仗,打得百里荒无人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曾经听都护说过一句话,昨日为邻,今日为仇,挥刃相向,谁之过也。”
觉察出花木兰低落情绪的祝英台转身回抱住了她,花木兰拍拍祝英台的背,继续说道:“在漠北,死并不是一件值得稀奇的事。活下去,才显得稀奇。”
祝英台想了想,还真是。无论是战没士卒的家属来领回亲人的尸体,还是为先皇服丧,他们的表情都很平静,平静到这一切似乎理所应当。
“英台你应该很清楚我治下这些人在来城中拓土实边之前是什么身份。”说到这,花木兰顿了顿,将祝英台的一缕头发从自己臂弯中拿出,换了个舒服姿势躺着继续说道:“朝廷给我配发的士卒十中无一,其余人中,有囚徒,有流民,有犯上作乱之人。可无论是那种人,都不是良家子。他们来漠北,是来挣命的。在军中多活每多活一天,那就算他们挣来的。”
“可如今呢,我给他们分地置房,携家带口的有了依靠,独身的也许他们有了中意的女子就请假回去成婚。这就已经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全幢上下都愿意为我效死。”
“英台你就更了不起了,还给了她们盼头。”
“盼头?”
“对啊,盼头。不论何时何地,人总想过更好的日子,人在朝不保夕的时候,就想着一口热粥活下去。等到有了热粥,他们就想着肉粥了。我充其量只是那个给热粥的人,不比英台你,给了他们肉粥。”
花木兰说的很隐晦,但祝英台何等聪明的人物啊,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按北燕军制,由军户家中出适龄丁壮成军,父死子继,一旦家中无有男丁承担兵役又出不起高昂的代役钱,军户的身份就会被剥夺,沦为下等民,承担比军户重许多倍的赋税杂役,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只在顷刻之间。花木兰就是因为这种情况,毅然女扮男装替父充军。
如今在私塾中读的男孩都不超过十四岁,都未到征兵年纪,想来是家中长兄顶上了兵役。他们作为次子,只要长兄无事,自然就有很多其余的机会供他们选择。而在漠北这个地方只要粗通文墨,就有许多上升之阶,足以带着家庭腾飞,这就是花木兰所说的肉粥了。文字就是他们的进身之阶,至于能爬多高,全看他们的造化了。
“想明白了?现在不慌了吧。还是说英台你不愿与我并列同为乡民祭拜。要不要我明天下个命令下去禁绝你的生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