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拐过一段路,到了一处屋檐下,屋角的另一侧便传来隐隐的交谈声。
那声音锦然十分熟悉,是赵伯的。
因为锦然走路向来没什么声息,这里位置又相对偏僻,所以对话中的两个人完全没有察觉他的接近。
赵千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沙哑,慈祥的时候可以非常慈祥,固执的时候又非常坚硬,而现在那语调里则浸润着一种不好形容的规劝。
“小哲,如果你现在停手……”
“我想尹先生尹夫人泉下有知,也一定会理解的……”
“尹夫人把你交给我,就是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这是锦然第一次听见赵伯这样称呼段今哲,不禁有些好奇,就像是孩子窥探到了某个成人世界的小秘密时控制不住的兴奋。
过了半晌,锦然便听见段今哲用有些陌生空洞而又略带嘲讽的语气道:“妈妈,她比谁都更希望我下地狱。”
段今哲提起自己的母亲。
锦然连忙竖起耳朵想听个仔仔细细,生怕露掉了什么关于段今哲的只言片语,不想却被身后跟过来的女仆叫声所打断。
“哎呦!锦少爷!您怎么站在风口处,那里风大,小心着凉了!”
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二人转过墙角就看到了捧着一个大画板正无声无息站在那里的锦然。
锦然听得似懂非懂,看见段今哲他就把偷听的事情都抛在了脑袋后,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把画板举在他眼前,邀功一般的给他看。
赵伯也走了过来,语调慈祥的赞美道:“小少爷画得真是好,像足了今哲。”
锦然听到夸奖,不由得脸上微微泛起粉红,心里却是如吃了蜜一般甜滋滋的。
只因为自己的画被称赞和他很像,这就足够让锦然开心上一整晚的了。
那是一段像梦幻水晶球般,无比美好的三年时光。
春天,段今哲会骑着自行车,载锦然去小城镇的广场边放风筝。
浆白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雪色的球鞋,还有带着万物复苏气息的春日里的微风。
锦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头靠在段今哲的背上,手则牢牢环绕住他腰间。
骑行间段今哲身上白色的衬衫无意中被风撩起,擦过锦然娇嫩青涩的脸颊,锦然贪恋地深深吸取着属于段今哲的气息,那是如阳光般的味道。
绝不是什么少爷和下仆的关系,他们亦师亦友亦家人。
夏天,锦然喜欢去小镇边上的河边坐着,赵伯会在那里钓鱼,乡宅的下人们也会跟着一起去野餐。
最开始锦然到来的日子里其实众人心中难免会有一些忐忑不安,担心这位小少爷不好伺候。没有想到锦然很安静,也非常乖,完全没有少爷脾气。
随着他自闭症的渐渐康复,大家愈渐发现锦然的聪明、善良以及温和,打从心眼里喜欢与他相处。
锦然从来不会对任何人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或是颐指气使的态度。
他透明美好如冬日里的水晶一般,只要被美好照耀便会折射美好,被喜爱照耀便会折射喜爱,被温暖照耀便会折射温暖。
他会帮打扫的阿姨搬凳子,递东西;会陪花田里的叔叔聊天,帮他递毛巾;还会在路边遇到受伤的小动物时把小家伙们抱回来,照顾到伤愈后再放走。
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曾经的阴霾与忧郁最终也没有遮挡住那其中最珍贵的纯粹与清澈。
赵伯钓鱼,下人们于欢声笑语间聊着天儿。
锦然光着两个小脚丫,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荡来荡去的,段今哲则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稍有风起了,便会走过来把他从石头上抱起来,然后给他把袜子和鞋子穿好,以防他着凉。
锦然有时候会趁机从河里撩着些河水上来,弹在段今哲脸颊上,带着某种忍耐不住的调皮恶作剧,反正他知道无论怎么闹段今哲也不会对他生气。
事实上段今哲连普通人突然被略带凉意的水珠弹在脸上的轻微诧异都没有,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轻易在他的眼底掀起波澜,他总是那么处乱不惊。
只有顺着脸颊处流淌下来的水珠,滑过他那还未完全成人的少年面颊时,才让人惊觉他其实还不到十八岁。
锦然做了这个小恶的举动后就有些后悔了,连忙伸手去帮段今哲擦他脸上被自己搞上去的水珠,一面擦一面闷声道歉道:“哥哥对不起……”
“你不要生我的气……”
当然段今哲根本就不会生他的气。
锦然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段今哲那种终日的沉默和冷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够欢快的黑暗。
虽然他只是小小年纪,远不能为那么聪明优秀的段今哲分忧,但他就是希望自己能让段今哲偶尔露出些快活的神情来。
就像车在街上行驶时,他在车窗外看到的其他与段今哲同龄少年们所会露出来的那些神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