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作为牙医,带给我的痛苦是什么?”肖恩问。
雷诺兹说:“审视自我,专注自主意识,映衬内部与外界。”
肖恩瞪视着房间漆黑的高处。起初他不大明白,然后,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东西……
他自己的投影,还有其他东西的投影……肉褶,笔,手指,大脑,膝盖,毛发,脑沟,书,粘液,血,猎枪,大脑,折叠椅,人骨,大脑……
他不适地低头捂住嘴。
高处的声音说:“但是,不要做出浅显的误解。我并不是镜子,也不是书。我只是一种映衬。比如,你认为我是黑色的镜子,也有人把我看成书本,甚至看成特定外貌的异性,还有人在远观到到我的活动时会把我看成蝴蝶或鸟……”
“我也看到乌鸦了。”肖恩仍然捂着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为什么?那你到底是什么?”
雷诺兹说:“我很特殊。我既与你们截然不同,又与你们思维相近。正是这一点,让我成为你们的映衬。”
“我已经见过很多怪物了。它们都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你和它们不一样吗?”肖恩说。
雷诺兹又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还真像个认真引导学生的老师。
他说:“你出生前……不对,你小时候,你在什么情况下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人’?还记得吗?”
肖恩摇摇头。比起这个问题,他更在意雷诺兹的口误……什么人会把“小时候”说成“出生前”?这根本不可能是用词上的失误。
他想了想,补充说:“也不是完全不记得,而是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记这种事吧?小孩长大了都知道自己是个人,不是特意在某个时刻知道的。”
雷诺兹说:“是你身边的人类让你知道这一点的。大人,父母,亲友,会让你察觉到自己是人。他们是比你成熟的个体,他们亦是如此——与你截然不同,又与你思维相近。仅仅‘不同’是不够的,你还记得任何野兽牲畜的模样吗?还记得生活中常见的家具、厨具一类吗?”
“当然记得了……”其实肖恩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雷诺兹说:“那些事物均与你‘不同’,但不与你思维相近。它们无法成为你的映衬,无法让你审视自我。”
肖恩想到了狼孩、人猿泰山之类,但他又隐约觉得雷诺兹说的不是这回事。就算有点相关,也应该不是指这种浅显的东西。
他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有,雷诺兹的话让他想象:自己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周围没有成人,甚至也没有狼孩传说里的哺乳动物。如果周围完全没有“映衬”存在,这个婴儿根本不可能活下去……但如果非要强制一个前提:他就是能活下去。那么又会如何呢?
在无人引导干涉的情况下,这个婴儿不符常理地活了下去,他会知道自己是人吗,会知道自己与别的事物有区别吗?
他眼里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肖恩甩了甩头,把越来越漫无边际的联想全部驱赶走:“好吧,我不是很懂,但我很有耐心地听着你的话呢。所以,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杰里他们在哪?”
“我说了,他们在阅读。”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雷诺兹的语气有些沉重,让人觉得这话里形容的东西应该不是好事,“简单来说,这个地方就像一个阅览室,这里沉淀着无数奥秘,吸引着拓荒者前来阅读。而保守秘密的人们也十分欢迎他们,无论对方有无资质,他们都希望对方投向自己的怀抱,认真阅读一切奥秘,并把它们散播得更远。”
雷诺兹每次说起“奥秘”一词,肖恩的眼底就会浮现出他看过的画面:肉褶,笔,手指,大脑,膝盖,毛发,脑沟,书,粘液,血,猎枪,大脑,折叠椅,人骨,大脑……
当时他看着黑色的镜面,在镜中的自己身后,他无法理解的物质在不停翻涌,缓慢逼近,最长的一根线条……或者类似触须的东西,已经伸到了自己身侧……
肖恩忽然想起,在杂物间里的时候,门口的乌鸦——也就是这个自称雷诺兹的家伙,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们没有被允许进入,但你们自行找到了表层的入口。你们深入了奥秘的旋涡之中,并洞察外界,审视自我,这样会导致你们越陷越深,永无出路。”
肖恩望着高处的黑暗,问:“我们不该越走越深的……而且……而且我们一路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并不是它们看起来的样子,对吗?”
“可以这么说,”雷诺兹回答,“开凿在石山上的门是真实存在的,是物质地存在的。那就是表层。但你们走进去之后,就无法看到真实的物质,而是一路向着奥秘的旋涡前进……请放心,此时此地的事物也都是真实存在的。你坐着的木制品,那边的出路,它们是真的。这高塔……楼……不,方尖碑,的尖顶部分,也是真的。”
肖恩这才明白,他竟然身在方尖碑的尖顶里。
他问:“你为什么只提醒我?杰里和塞西就那么走进去了……”
“不是我只提醒你,是只有你能察觉到我,”雷诺兹说,“我只是守护者,而不是奥秘的持有者。我只在表层传递信息,无法深入深处。当我试图拉住你们的时候,只有你能受我影响。”
“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叹息:“我已经感觉不到他们了。”
“那按照你的推测呢?他们会怎么样啊?”
“我曾说过。会永无出路。”
“要怎么做才把他们找回来?”
雷诺兹对肖恩的提问有些不耐烦,他像个老学究一样低低咕哝了几声,但还是继续回答了下去:“勿视自我者,方能接受奥秘。但你的朋友是做不到的。他们的自我意识与奥秘的旋涡不断冲突,这一点展现出来的表象大概就是……他们会毫无察觉,永远这样迷失下去。”
肖恩说:“但你也提过,说什么……就是有什么人,保守奥秘的人什么的,他们欢迎别人来阅读,然后还希望这些人散播什么秘密……如果人都出不来了,又要怎么散播?”
“勿视自我者,方能接受奥秘,”雷诺兹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被此地接受的人,有着在不同层次的视野中穿梭之资质的人,他们会去直面奥秘。这也是他们本该肩负的责任。”
肖恩想了想:“你是说……列维·卡拉泽,和莱尔德·凯茨?”
“我并不知晓他们的名字。”
肖恩基本能确认他说的就是那两个人了:“你是说,他们也在那什么地方的深处?但他们就能出来?”
第一个疑问没必要回答,于是雷诺兹只回答了后一个:“我并没有说他们一定能出来。只是,那是他们应该肩负的责任,那是他们应该去做的事。无论能不能回来,他们都要深入其中。如果他们无法离开,他们也不辱使命,他们会留下来,在阅读中书写自己了解到的奥秘,成为与先驱们的一员。没入土中之物,若不破土而出,便亦化为泥土。”
“你是说他们会变成……”肖恩问到一半,又弯下腰干呕起来。
黑色镜子里反射出的那些东西……又浮现在他眼前。
即使他不深思,即使他不做出具体的描述,甚至,即使他并不知道自己推想得对不对……仅仅是动这个念头、做这个猜测,他就会感觉到极度不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