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完全像个成熟的大人,有些神态甚至让他想起他们的父亲。
在他拿到第四瓶酱汁时,列维·卡拉泽从门外走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他双手撑在桌子上,质问莱尔德为什么迟到,为什么还慢吞吞在这里吃东西。
莱尔德解释说:酱汁没有味道,任何食物都没有味道……说到一半,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好像和迟到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站起来,嘻嘻哈哈地道歉,跟着列维走向门外。杰里独自去结账,看着还真有点可怜。
推开餐厅大门的那瞬间,莱尔德想起来了,今天他和列维要一起去调查某个“鬼屋”,他们约好了在屋前见面,但他一直在餐厅里耗时间。
列维先走出去,莱尔德紧随其后。
餐厅的门很重,要两只手顶上去才能推开。
第二个梦里只有莱尔德一个人。他蜷缩在宿舍窄床的一角,橘色的柔和灯光从肩膀斜上方投下来,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区域。
他读着厚厚的资料,从各种笔录和采访记录里寻找值得注意的东西。他不停地揉眼睛,因为视线实在是太模糊了,纸上的字全都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他拼命想看清,想把所有线索尽收眼底,越是这样,那层水雾就越是厚重,几乎要从眼前蔓延向外界,占满这间本来就不大的培训人员宿舍。
渐渐他意识到,这层水雾也许是自己的眼泪。
因为,虽然他看不清资料中的细节,却能看清那些浸透纸张的痛苦。
他看到,黄昏的时候一群孩子在嬉戏,其中一个男孩消失在篱笆墙后面。从这个黄昏之后,他的父母再也看不见清晨,他最好的朋友终生不再敢念起他的名字。
他看到,一家六口走入游乐园中童话般的城堡,长子领着三女走进一扇门。出来的时候这个家庭只剩下四个人,这四个人的一生从此坠入深渊。
他看到写访谈的人强调着悬念和恐惧,可在悬念与恐惧之外,真正蚕食灵魂的是无尽的悲伤。
他看这些留在原地的,未曾出生的人。同时他也看着自己的过去与现在。
他站起来,推开宿舍的门。与昏暗的宿舍相比,训练基地的走廊明亮得晃眼。
他擦干眼泪,走出门去,被白光吞没。
第三个梦里他是丹尼尔。他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份纸质资料,上面印着某个婴儿的生日和姓名。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婴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反正不是纸上说的那个日期。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妈妈生下了伊莲娜,生下了他,胎儿的梦境结束了,他们出生了。他们出生了,他们的梦境结束了。
多年后,父亲和母亲病逝,他们出生了,他们的梦境结束了。
丹尼尔注视着楼梯,伊莲娜站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怀抱着“那个东西”。
方尖碑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黑影,把丹尼尔的身影也笼罩其中。丹尼尔先是向着方尖碑伸出手,接着又畏惧地开始后退。
全世界都睁开了眼睛,看着伊莲娜怀中的“那个东西”,这让丹尼尔想起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世界也第一次凝望着他。
但是人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画面?这学性的想象。我还没有出生。
丹尼尔转身跑向房门,姐姐的声音一路跟随着他:不是异常,不是灾祸,不是圣恩,也不是天罚。不是狭隘的、功利性的知识。这是新生。学会为人类引路,而我为学会引路。
跑出门之后,莱尔德做着第四个梦。
风暴与巨浪合奏成怒吼,漆黑的天空被银光劈裂。
他从甲板上落入大海,走进门中,开始了漫长的跋涉。他做了无数的梦,忘掉了无数的梦,他只能记得最近的梦境。忘掉的那些就算了,他不想回去找了。
他走出灰色树林,望着悬崖下面。他看到了莱尔德。他像从前一样告诉莱尔德,杀掉所有拓荒者……杀掉所有拓荒者……
莱尔德问他为什么,他指着莱尔德的心脏。
莱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卡帕拉法阵发出微弱的光,细小的线条浮现在黑色衣襟上,慢慢爬满他的全身。莱尔德意识到,其实我知道“为什么”,只是我无法完全理解它。
就如同,我已经知道我在做梦了,可我仍然无法理解什么才叫做“醒来”。
莱尔德转过身,背对灰色猎人,望向悬崖高处。
一只手从崖顶蜿蜒而下,它细长而锐利,穿过莱尔德的指缝,缠绕着他的手臂、肩膀与腰背,沿着他身体内部的光脉,缠绕住他的全身。
莱尔德慢慢升高。靠近崖顶时,列维一脸焦躁地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快点,我们得继续走了。
他与列维先后推开门,身后依稀还是第一个梦里的餐馆。
他们走上僻静的街道,站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山丘下。
第五个梦刚开始的时候,莱尔德还以为自己醒了,很快他又意识到并没有。
实习生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拂开他额头上
的乱发。他抬起手,仔细观察,想看看自己是小孩子还是大人,他分辨不来,因为他的手深陷在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定义的物质之中,他看不见它。
实习生说自己和老师就快离开了,但将来他一定会回来探病。那时候,他们就不再是医患关系了,他可以把名字告诉莱尔德,甚至在莱尔德出院后,他们还可以继续见面。
后来的几年,实习生一直没有回来,莱尔德也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莱尔德看着自己溜进工具间,爬上窗口。他认出了这个画面,这时他大约十五岁的时候。
他没想死,但也不怎么在意这具身体。推开窗户的时候,他心怀希望,期待着见到父亲,见到外婆……他甚至也想见继母和弟弟,虽然他与继母没什么深厚感情,但她唱的歌真的很好听。比这几年他听过的所有声音都好听。
他隐约感觉到,他想见的名单里还有某个人……但他一时又想不起还有谁。
他想见的人太多太多了,也许是其他亲戚,也许是幼年时邻家的小孩子,也许是学校里的谁,也许是哪个对他非常好的护工……他懒得再想,干脆地一跃而出。
第六个梦是最后一个梦。
莱尔德坐在佐伊的房间里,站在衣柜前,背对着佐伊。
佐伊把衣服铺了满床,一件又一件换上,每次换好了,她就叫莱尔德转过身来,帮她参谋一下好不好看。
莱尔德在这耗了快一个小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他不想让妈妈失望,就还是耐着性子认真给出建议。
再一次转身看着衣柜,背对佐伊的时候,佐伊轻笑着说:你可不要又钻进衣柜里去。
莱尔德抱着双臂说:当然不会了,我都二十五岁啦,又不是五岁。
五岁的时候,他也曾这样看着妈妈试衣服。佐伊在小事上多少有点点神经质,只是个同学小聚,她却会为此抓狂好几天。莱尔德有些无奈,但他并不排斥这样的妈妈。
今天的妈妈也在为老友见面而焦头烂额。她从来不擅长打扮,却又非常介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于是莱尔德向她提议:我的眼光也没多好啊,你应该问问女性朋友。
这倒提醒了佐伊,她去打了个电话,邀请了一位女性朋友来吃晚饭,顺便帮她选选衣服。
佐伊的朋友如期而至。莱尔德为她打开门,她与莱尔德拥抱了一下。她是个娇小的女人,笑容犹如晨曦,柔顺的棕发披在一侧肩头,身上浅浅的蓝灰色连衣裙有种八十年代的复古韵味。
为她打开门之后,莱尔德不自觉地望着她身后,久久没有关上门。
佐伊问他在看什么,他回过神来,自己也说不清是在看什么。
他总觉得应该还有谁……还有谁,与这位美丽的女士有所关联,与他也有所关联。
他总觉得,当他打开门之后,看到的应该不是那位女性,而是另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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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尔德真正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陌生的房间里。
对面墙壁上挂着银边黑底的电子钟,现在是下午三点多。
这个房间的风格和上一处地点类似,都包含一些病房的标准设施,但莱尔德能看出二者的差别。
他暗暗感叹,多年前他进入涉密设施的时候,只是被戴上隔音耳机和黑色布袋而已,现在这些人也真是厉害,竟然让他干脆全程沉睡。
梦境在他脑子里逗留了不到五分钟,等他慢慢爬起来的时候,六个片段全都烟消云散了。
TB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