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白雪红唇紧抿，对孤灯照了照影儿，扶了扶花钗，平下心情再望杜浪头，杜浪头口边含笑，微微仰面，向她眼波低投。她心头拧烦，又添了犹豫。
远在十二年前，她还是走地娃娃的时候，便听过杜浪头的大名了。那一年齐帝殿杀谏官杜净防，杜净防次子一怒联贺、林两家逼宫篡位，宰了旧龙，易国号秦。“杜浪头”实在不像个皇帝的名字，他原本也不是个皇帝。
他大约不好应付。
“我请大将军与平海侯在场，”刀白雪眼睛细眯，徐徐道，“为的是一次说清，这亲我不和。”
孤灯确孤，红唇确红，杜浪头支头一扫，沿林却在眉褶眼泉望到刀白雪梅额雪腮，稀奇道：“不过如此？”
“什么？”刀白雪竖眉问，半面珠穗晃荡。
“朕命人百里相迎，平礼以待，不过如此，你便三更半夜将朕扯下床来？”杜浪头话音更奇了。
贺决听着好笑，他二人的对话来去忒不似公主帝王。他才暗笑一两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杜浪头指到他道：“还将贺决也扯下来了？”
刀白雪目不旁视，不卑不亢地回道：“在陛下看来，我区区败国公主，意见如何、下榻寒温也许皆不重要，但你我寄世为人，双耳只口，其实相等。陛下以为我小题大做，劳师动众，可事关我一身自由，我不争取，又余谁为我争取？这亲我不和，且不以为此不值得我三更觐见。乐意领死。”
她一鼓作气倾罢了肺腑言，不曾想杜浪头丝毫不改青眼，反而大怒起身，踱步近她道：“一派胡言！”当下愣了愣。
“哪句不真？”刀白雪定神道。
杜浪头一伸手拽下了她面上珠屏，她脸颊生疼，猛蹙眉头，耳闻林却在出声道：“浪头，国事不关女人。”杜浪头随后冷冷道：“你为了自己当然值得，我为了你却不值得。稗阳殿下，你我绝不相等，容我提醒，你晋国观我秦国前朝昏庸积弱、内不安治不速，侵我城土杀我军士，诚是无可厚非，诚是无可叫屈！什么女人不关国事？什么和亲国中无男儿？十八年间你饮谁的水，食谁的粟，锦从何来，玉由谁献？凰楼倒前也曾摔金披草，空囊欲逃么？——你这女人好识真话，你请答我，哪句是真？”
好一会屋里寂静若空，过后杜浪头退步转身，坐还靠榻，贺决默然拣了一支火捻，引火步到门边，取灯入手，低声吩咐门外：“非是什么机密事务，去请贵妃娘娘来。”那厢刀白雪沉着脸回过神来，道：“是我心声即真，陛下轻蔑也罢。我乐死不乐嫁。”
“赐你一死。”杜浪头迅应。
刀白雪再一回愣住了，贺决呵火歪瞧，她眼底翻悔，泪雨倏下。林却在惊了一跳，失笑劝：“浪头……”
贺决轻轻咳嗽一声，林却在住了口，扭头看他。杜浪头立肘拄膝，犹未消气，追骂一句：“社稷不通，也殊宝珍，置家国百姓于不顾，难道我无聊娶你？实不复瞒，我一眼也不欲见你，献你和亲不是我的意思，我不缺牲畜祭天！”刀白雪脸青如锈，才傲然一笑，贺决又咳嗽了一声，林却在忙叫：“陛下，或不如臣即刻遣送稗阳殿下返晋？”他与贺决对了一道眼神，还补：“只是可能呵欠出城，睡跌荒郊罢了。”
杜浪头哑了一哑，展眼冻意，面对林却在骂不下去，缓缓宽眉峰道：“劳累你了，你去歇吧。”
贺决马上道：“臣也好累。”
杜浪头斥：“你也去歇！旅尘未卸，谁准你过来了？”
“便安排公主明日返晋么？”贺决笑问。跟着福声渐兴，外头宫人通报，火温到了。
“交瑶姑去办。”杜浪头倦声道。贺决晓得他已在酝酿可怜了。
林却在请了刀白雪一声，刀白雪愤然出门，贺决最后出去，共火温附耳嘱：“勤阳有事，浪头心绪不好。”火温微笑应了，掩门快步问：“小孔雀，什么事惹火你了？”
火温也因和亲而来，是个金发胡女，这时寒衣闲带，散发不绾，杜浪头闷闷不乐地揽了她纤细腰肢，一搅她微卷发尾，抱怨道：“朕也好累。”
火温笑道：“那么我俩续睡一会，好使明朝下朝后得空外溜赏花，怎么样？”
晌午醒后再进吃食，一半因为是淡粥清汤，贺决只初时吐了两口，其它都存下了。林归欢心里高兴，陪他读了几刻文书，贺决揉眼问：“你会写字吧？”
“会。”林归欢道。
“代我回封私笺，”贺决扬起一张纸笺道，“单说‘职责在身，爱不能往’就可。”
林归欢一边答应，一边趁机要挟：“你再喝些沙参汤。”
贺决叹气道：“我一个逾而立的大男人，凭什么要服你的管？不喝，我一肚子全是水了。”
林归欢笑着劝：“你一个才逾而立的男人，半身病根，往后还要沐刀淋戈，轻率什么？否则我不帮你了。寥寥八字也找人替，你自己不便写吧？”
贺决大吃一惊，怒道：“沈冰囊，你当我管不了你？”
林归欢连连摇头：“管得了管得了，譬如？”
贺决道：“我闹。”
“怎么闹？”林归欢虚心问。
“我不用你磨墨了。”贺决两手移了荷花砚。
“侯爷脾气真大。”林归欢合掌道，“把我给吓死了。”
他晓得如何对付贺决，玩笑话毕，提笔写了八字回书，续磨了一截墨，复起身端汤道：“侯爷，我可写了。”
“你这叫耍赖。”贺决批评。
“汤爱凉。”林归欢觑觑汤面上的热气，觑觑贺决。
贺决瞪他一眼，执起碗来一口气喝了小半，便揭过这事点笔道：“还有信封上的字。”
“谁启？”林归欢见好就收，老实地问。
“由之。”贺决答。
霎时林归欢笑容一淡，贺决余光扫着，惑问：“你识得他？”林归欢放笔道：“由之不是沈家小公子的字么？”